第10章
  她牵过殷千寻的手腕,提起最后一枚毫针捻转刺入:“很快就会恢复的,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殷千寻冷漠地垂着眼睫。
  “归根到底,我如今的遭遇拜你所赐。若要真的瘫痪不起了,你必得每日端茶递水在我床前伺候着。”
  殷千寻身上已布满毫针,像只小刺猬。
  仲堇卷起针灸包,莞尔一笑:“好。”
  眼前的场景,被经过廊道的半仙透窗望进了眼里。
  想仲神医前一日对自己的病症指点一二都不肯,推说不懂,可今日竟如此任劳任怨地为殷千寻遍身针灸?
  偏心至此……定有蹊跷。
  见仲堇款步向窗边走来,她心情复杂地转身离开。
  仲堇从包袱中取出几张银票,搁到了殷千寻枕边。
  “耿奶奶给你的酬劳。”
  殷千寻往那票子上瞥一眼:“什么酬劳?我又没帮她抓到猫。”
  “我抓到了,已经送回去了。”
  “你?”殷千寻像是听了个蠢笑话,嘲意地一笑,“你怎么抓?我都抓不到的东西,你抓得到?”
  “似乎的确不能算抓,”仲堇手肘撑在床沿,托着腮,“是它自己窜到我怀里的。在我走向你的路上。”
  “神医,好会给自己贴金啊,”殷千寻笑得更加讽刺,“凭什么连猫也对你投怀送抱?”
  仲堇低头从腰间的袋子里揪出一条干瘪的小鱼干,晃了晃:“凭这个?”
  殷千寻不笑了。她意识到了什么。
  “你先把猫送回了家,才来救我……”
  “你为了猫摔成这样,我怎么能让它跑掉。”
  眼看殷千寻要发火,仲堇赶快捏起枕边的银票,举起挡在两人视线之间,捻开,数了数。
  其实不必数,只有三张,一眼看得过来。
  “三两银票。”
  仲堇抿着嘴,把票子轻轻塞到枕下,慢声细语,“如今这么点钱,便能请得动著名刺客殷千寻了?”
  殷千寻深感耻辱地阖上眼。
  “我说过,全拜你所赐。姑奶奶日行一善……如今二十几年,连匹马也买不起,更别提豪宅,只能……”
  仲堇笑问:“前世一掷万金买的那座风澜苑呢?”
  “别说了,姑奶奶心很痛。想我投注了那么些心血……数年前路过,发觉已经鸠占鹊巢,变成衙门了。”
  殷千寻闭着眼,密长的睫毛颤动,现出一个凄惨的笑,“官衙设在那么个华贵宅院,就不怕腐败?”
  半晌,她没听到仲堇的回应。
  缓缓睁开眼。
  接着,便被眼前一张泛黄的腐旧纸张吓得一愣。
  “……这什么?”
  仲堇笑意盈盈地把那张纸旋转了九十度,以方便殷千寻的目光在上面来回地细细扫视。
  “风澜苑的地契,不认得了?”
  殷千寻微眯起眼。这?
  是了。千真万确,风澜苑的地契。
  她眨了眨眼,又纤悉地看上几遍,欣喜得哑口无言。若不是身子动不了,她定要抱紧了地契,亲上几亲。
  “哪儿捡的?”她艰难地把视线从地契移至仲堇。
  “鄙人没有那种好运,”仲堇轻柔捋开纸上的褶子,“从官府那儿买回来的。”
  “不可能。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殷千寻记得清楚着呢。前一世,仲堇就是个穷得叮当响的神医。医术高得顶天,可但凡病人面露一丝难色,她便一分钱不收了。积年累月,混得两袖清风。逢年过节的烹羊宰牛都要靠她殷千寻大发善心救济。更别提这一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兽医。
  “灰色收入吧?”殷千寻阴险地笑笑。
  “绝对正当。”仲堇摇了摇头,倏地转身,对着身后的空气沉重地咳了几声。
  殷千寻狐疑地盯了她一阵,思忖着什么,而后,忽然深吸一口气,吐气如兰将那张地契吹下床去。
  “你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我?”
  仲堇俯身捡起地契,重新放回枕边:“能吗?”
  殷千寻吃力地把脸转过去,朝向里面的墙。半晌。
  “……能。”
  她绝望地、恨自己不争气那般长叹一声。“不能”脱口而出之前,竟然鬼使神差地变成了“能”字。
  脸颊忽感到床身动了动。还未扭头看是怎么回事,仲堇带有一丝温热的气息已经落下来,近在她耳边。
  “殷千寻,谢谢你。”
  连名带姓,如此庄严肃穆……
  殷千寻垂下眼眸,冷哼一声。前一秒才在颊上浮起的一抹浅色红晕瞬间褪去,心里也凉下去七八分。
  “不必。交易罢了。”
  日落时分,苗阿青来敲门。
  仲堇为睡熟的殷千寻掖好了被角,随后在苗阿青的引领下来到宴馆,与半仙一道用餐。
  半仙很好地掩饰起了对于神医偏心的洞察,温文尔雅作了一番关切之谈,而后若无其事地拿起碗筷。
  席间三人默默无语。
  不过苗阿青注意到半仙没有喝酒,料想她必有重要的话要说,于是很有眼力,没吃几口便抹嘴离了席。
  这一离席,把半仙忍了半天的话匣子给打开了。
  “仲神医,其实,你喜欢千寻吧?”
  仲堇指间的筷子微妙一顿,被半仙看在眼里。
  她不急于回答,斯斯文文地咀嚼,咽下,才开口。
  “仙人为何这么问?”
  半仙给神医留了些薄面,没有戳穿她背着自己偷偷为殷千寻疗伤的事情,而是提到了另一事。
  “我有一寻人之术。摊开地图,写下某人的渴望,此人的所处便会在图中亮起。”
  半仙回忆着,“那日,千寻写下了她自己的名字,地图中亮起的是弥鹿仙岛。而那时,你恰巧上岛。”
  仲堇把筷子整整齐齐搁在碗上,垂眸沉吟片刻。
  “我不想说谎。我可以不回答么?”
  “……可以。大概你也有你的苦衷。”
  半仙随和一笑,“千寻这个孩子,虽看起来颇有些傲世不恭,可心不坏,否则她练不成这人形。”
  “她的心当然不坏。她很好……”仲堇目光忧郁地望着自己手上的两个小小的尖牙印子。
  “心坏的,恐怕是我。”
  闻此,半仙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忽而想起什么,若有所思。
  “西北莽原有家马场,据我所知,马场主似是前世令千寻丧命之人。”半仙顿了顿,“听千寻提起,你也去了莽原……这不是巧合吧?”
  “消息有误。”仲堇垂下眼眸,“令她丧命的元凶并非是那马场主。不过,自然要从他开始下刀。”
  半仙眉心紧锁,很是不理解。
  “仲神医,千寻如今已投胎转世,也修得人形了。连她自己也未曾偏执于前世之仇,你又何必去为她……”
  “我并非为谁报仇,不过想纠正前世犯下的错罢了。”
  “你也许觉得我多嘴,可冤冤相报何时……”
  半仙蓦地停住口。
  她看到仲堇脸上的笑意几乎在一刹间敛了起来,幻成了一副令人生惧的森冷神色。
  语气仍是雍容文雅的。
  “仙人,你既然知道是多嘴,就请免开尊口吧。”仲堇手指轻慢地摩挲着碗沿,缓缓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看说这话的,要么生来幸运,从未被谁伤害过;要么,他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加害者。”仲堇抬起眼,向半仙投来清冷一瞥。“仙人,你应该是前者吧?”
  热的缘故吗?半仙背脊上起了一层凉汗。她忽然觉得吃饱了,想离席了,而仲堇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结束。
  她漆黑幽邃的眸子盯住了半仙,似乎要透过半仙鹤发松姿的仙气外貌,洞穿她这百年道行的内在灵魂。
  “仙人,如果我没记错,两百年来,你一直在接受岛外村民的进贡吧……殷千寻这个免费劳力,好用吗?”
  半仙的腮边抽动了几下,很快稳住了神色。心间却像有一口大钟极为沉闷地响了一声,震得她胸口生疼。
  此时此刻,仲堇给她的感觉,绝非一个只活了二十几岁的凡胎俗骨。
  “……你是谁?”
  “我?籍籍无名,不过是个枉活了几世的凡人。”仲堇悠然起身,挽了挽衣袖,收拾起了桌上的碗筷。
  这时,半仙陡然从衣袖中伸掌,猛地在桌沿着力一拍。
  仲堇已有预感,向后微微倾身。桌上的碗筷刹那间从她的鼻尖掠过,之后就那样悬浮在了半空中。
  半仙这一下似乎是个应激反应,好像要让仲堇看看,她老人家也不是好惹的。
  仲堇被她可爱到了,轻拭一下鼻尖,垂眸而笑。她端起悬在空中满溢的夜光杯,递到半仙面前。
  “仙人。千寻于此处修炼成人,理应感恩。不过,并非你赠予她凡体肉身,她就要接受你的思想。”
  她不疾不徐将座椅摆回原位,对半仙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