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殷千寻的伞被碰翻,站到了仲堇的伞下。
  两人距离陡然变得很近。仲堇似乎在殷千寻眼中找寻什么,未果,她黯然垂下眼睫,极其微弱地一声叹息,松了手,指了指右边。
  殷千寻指向左:“我方才听到嘶鸣,马场在那处。”
  “你不是找燕子升么?他不在马场。”
  仲堇将伞塞进殷千寻手里,独自淋雨进了旁侧的胡杨林。殷千寻疑云满腹地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走至胡杨林最深处,眼前现出一段巍峨陡峭的崖壁。
  仲堇将手覆在崖壁某一处,不知触了什么机关,崖壁表层竟有一道暗门缓缓打开,曝出一个幽深洞口。
  仲堇回头望了殷千寻一眼,之后俯身拾起门内一个火把,借着墙上一盏烛台引燃。
  火把幽微的光照着脚下坑坑洼洼的路,又向着山洞更深处走去。
  洞中阴森晦暗,荡着一股经年腐朽的腥臭气息。越往里走,味道越重,雨声越小,静得听得到心跳。
  算不清走了多久,昏暗视野中倏地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笼子。
  笼中,有个不知是人是兽的东西伏在地上,身披褴褛一动不动,不知死了还是睡着了。
  味道似乎从这里散出。
  仲堇将火把插到一侧的岩石上,轻轻踢了踢笼子。
  里面的东西缓缓蠕动一下,一颗头发凌乱花白的脑袋抬了起来。
  殷千寻微眯起眼眸,看清了是个人。
  当笼子里的人同样看清了殷千寻,那颗花白的脑袋如同癫痫那般猛烈抽动起来。
  殷千寻徐步向前,离得笼子愈近,那人脑袋抽得愈厉害,终于往旁侧一歪磕在地上,口中涌出白沫。
  仲堇不紧不慢戴上了手套,不知从哪儿捏了个什么,伸进笼里,对准了那人的嘴塞进去。
  慢慢地,那人止住了癫,一滩烂泥般喘着粗气,瞪着虚空的眼。
  此人已失去了原本的样貌。唯一可辨识的地方,是殷千寻的剑曾经在他脖上留下的一道深长疤痕。
  殷千寻蹙起眉:“燕子升?”
  仲堇脱掉了手套,轻轻“嗯”了一声。
  “他怎么会在这里?我听闻他在莽原经营马场……”
  “原先是的,”仲堇望着笼中,“被我抓来这里之前。”
  殷千寻扭头望向仲堇,神色已不能用惊诧形容,是不可思议。她恍惚感觉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位仲医生。
  她凝思片刻道:“还记得沈秋荃吗?”
  “记得。很喜欢你的那位姑娘。”仲堇不假思索。
  “秋荃说,她想杀了燕子升,为我报仇。”
  殷千寻指了指笼子。
  “你把他抓到这里,囚起来,不是出于同一个原因吧?”
  仲堇一怔,垂下眼睫:“略有些不同……”
  “什么不同?你不杀他,只想折磨他?”
  仲堇摇摇头:“折磨是顺带的。要紧的是,我疑心元凶另有其人,所以想逼他招出来。”
  “你如何知道?”
  仲堇抿了抿唇,深深吐纳了一口气。
  “前世我救下那些人,在他们体内种了蛊。无论他们再以何种方式找你麻烦,都会被蛊虫侵蚀而死。”
  “……你懂巫术?”殷千寻的重点稍微有些跑偏。这仲神医究竟还有多少事是她不了解的?
  仲堇点了点头,柔声细语道:“燕子升此人很惜命,胆小怕事。我不觉得他有什么理由去冒这个险。所以,他蛊毒发作,我把他救了回来,悬着他一线命……可他挨了这些年,竟什么也不肯说。”
  听了个笑话似的,殷千寻倏然笑了,回声荡漾。
  “仲神医,你何苦呢?”
  “你不是仁医么?不是很爱跟我作对么?我杀一个你救一个,何必又反过来费这些功夫,你这般闲?”
  “我从没想要与你作对。”仲堇咬着唇闭了闭眼。
  “你记不记得我请求过你,可不可以不再杀人?我救那些人,难道是在乎他们?我是怕,怕你手上沾了太多血债,遭……”
  她讲不下去了。
  “遭天谴?你怕我遭天谴?”殷千寻深感荒唐地一笑,“前世,我杀的哪个人不是罪有应得?”
  仲堇也凄楚一笑。
  “结果呢?善终了么?”
  “他们,”她抬手向上空指了指,声音微微发颤,“千寻,你以为他们有公道么?他们哪会管你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啊?但凡沾了血,就是血债,要还债;动了情就是情债,要遭劫……你若不信,不妨看看我们两人的境遇?!”
  仲堇气息乱了。她极少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刻,双目盈满了血丝,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发了麻。
  殷千寻怔忪地望着她,而后,陡然抬起手拽住了仲堇的襟领,推着她,将她死死抵在了冰凉的岩壁上。
  她嗓音低哑道:“仲堇你把话说清……”
  然而话音未落,脑内猛来了一阵剧痛与眩晕。仲堇在她视野中摇晃起来,整个山洞都摇晃起来。
  仲堇倾身抱住了她,唤她的声音听来异常遥远。
  “千寻……”
  再之后,殷千寻什么也听不清看不清了,本能将手伸到衣襟里去拿药,然而拿到半途,手里却突然空了。
  她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渐渐,她察觉忘情丹药的瓶子不知怎么到了仲堇的手里。
  仲堇神色凝重,慢慢收回了揽在殷千寻身后的手,转而去揭药瓶的木塞,里面空荡荡剩了没几颗。
  她将瓶口凑近鼻尖闻了闻,殷千寻蓦地清醒过来,将药夺了回去。
  仲堇眉心蹙起:“这哪是六味地黄丸……”
  殷千寻垂眸冷冷道:“忘情丹,满意了?”
  仲堇的手仍保持一个虚虚握住的姿势,倏然,苍白惨淡地一笑。没什么比这个笑更能诠释痛心入骨了。
  真正罪该万死的是谁?似乎是她仲堇。她如何狠得下心让殷千寻忧悒成了这样,去吃这种来历不明副作用不明的丹药?从前殷千寻对这类荒诞不经的灵丹妙药多么嗤之以鼻,如今竟也病急乱投医,依赖了起来。
  “这药……管用么?”仲堇心揪得直痛,痛得厉害。
  “管用得很,”殷千寻抬眸,讽刺道,“你想试试么?”
  说话间,仲堇的肩膀被一把飞刀抵住了。
  刀柄束一条紫绸的飞刀。
  “仲堇……”
  “不论你方才絮叨的这些是何含义,不重要了。”
  殷千寻指间微微施力,刀刃陷入仲堇的纱衣。
  “我心里没了你,你在我眼里,就和别人没什么两样。这刀随时会插在你身上,绝不留情。”
  仲堇惘然。
  心脏撕扯的疼痛竟令她不由向前迈了一步。
  殷千寻后退了一步,那双桃花目含的却不是情,是落落穆穆,漫不经心。
  “你以为我不舍得刺下去,是么?”她淡淡道。
  仲堇喉咙滚动几番,只往前又迈了一步。
  殷千寻不再退。
  尖锐的刺痛终于从肩上袭来。
  刀锋没入之处,仲堇皎月色的纱衣渐渐泛起一圈朱砂红。
  她定定地望着殷千寻冷若寒月的眼睛,蹙眉忍住了剧痛再向前迈出一步。
  两人之间距离愈来愈近,淹没了岩壁上那抹火。
  殷千寻紧攥着紫绸飞刀,漠然不动。于是刀锋没入得更深了,贯穿了仲堇单薄的肩膀,鲜血从背后渗出。
  她眼里烧起的泪却不是因为身上的痛。
  第14章 我——是——神——仙。
  别说,这皎月色的衣衫搭配火焰般蔓延的淋漓鲜血,一半烈焰,一半寒月,美得破了天际。
  不愧曾是引领过「刺杀美学」的美人蛇,小刀刺个人也刺出了如此高雅的艺术感。
  殷千寻悠然卧在床沿,手上搭了块帕子,一面慢条斯理擦拭紫绸飞刀,一面欣赏自己的杰作。
  拜她所赐,一炷香了,仲堇的右肩仍血流不止,及腰长发柔和地拢在左肩,小脸白得没了一抹血色,眉心微蹙,有点儿西子捧心的味道。
  流吧。流再多的血你也死不了,受着吧。
  这么想着,殷千寻嘴边升起了一丝冷傲的笑意。
  仲堇动作吃力地用桑皮纸将一把药材包好,慢慢捧着走过来,放到殷千寻身前,殷千寻的笑倏地一滞。
  “那瓶忘情丹药里含有魂骨柒的成分,一次性吃太多会致幻,或许,还有别的副作用……”仲堇顿了顿,轻启如霜的唇,“你若一定要吃,一日一粒应该够了。这些药你拿回去,抗一抗它的副作用。”
  殷千寻藐然轻哼,抬眸道,“仲神医,与其啰里啰嗦,不如先捡捡自己的药吧。”
  仲堇垂眼望着她,望得深而重,良久,道:“我的药,不是你吗?”
  不曾预料她会说这样的话,殷千寻略微愣怔,而后淡然置之地一笑。
  “我如果说我反悔了,不做你的药引子了……”她垂着眸子,柔柔抚着手上的刀刃,不紧不慢道,“反正,这风澜苑我已经住进去了,你能把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