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显然这男子昨晚遭了咬,颈后几处伤,手腕缠了白色绢帛。
  “男子”转过身,殷千寻才发现,此人只是戴着冠帽,又穿着较为魁伟的草灰色衣衫。冠帽之下,却是个俊俏女孩。虽不及仲堇仙子般出尘绝俗的清逸秀丽,放在人堆中也足够惹眼了。
  于是殷千寻态度一百八十度拐弯。
  原本清冷着的眼神刹那间绽放出嫣然笑意,百媚千柔,万种风情荡漾其中。
  她走得愈来愈近,女孩逐渐僵住了。
  “莫要跟着这个黑心兽医瞎掺和,知道么?”殷千寻抬起手,指背轻柔抚过女孩腮边的咬痕。
  “这般俊俏的脸,伤了可惜……”
  见此情形,伫在一旁的仲堇一怔,眼神忽闪了闪。慢慢地挪开了视线,藏了眼底的不悦,脸色愈发苍白。
  “你叫什么?”殷千寻笑问道。
  女孩略紧张,清嗓道:“燕,燕云……”
  仲堇垂着眸子,替她答了:“燕云襄。”
  殷千寻目光未落在仲堇身上一瞬,只幽幽盯了燕云襄一会儿,便换上一贯散漫疏懒之态,飘然而去。
  她走后良久,燕云襄才缓缓回神,道:“阿堇。”
  仲堇心不在焉,未应,只回想着方才殷千寻的妖冶神色,浸在心事中。
  殷千寻泛红的耳垂和微散的眸光皆不寻常,可见这些日子,并未按时按量地好好喝药。
  正忧虑这事,身畔,燕云襄的话又犹如另一把尖刀,毫无预兆刺入了仲医生耳里。
  “这个姐姐,我想追。”
  第18章 今日咬这里,可以么?
  匠工被蛇咬了,兽医馆的竣工之日往后拖延了一阵。
  仍缺着一面墙的兽医馆,在夜间寂寥下来。
  是夜,失眠的仲医生披着黑斗篷,举一盏烛台,从墙的缺口处走进院中,坐在东南角落的石桌边。
  桌脚堆着一团绢帛,是前些日她为燕云襄上药时剩下来的。
  望着那团绢帛,念起了燕云襄前些日呆愣又决然的那句话,心中有些发堵。
  按理来说,仲医生早该习惯了,毕竟——
  除了不可告白之外,这情劫似乎还有个附加的虾仁猪心:不论轮回几世,殷千寻都是个招桃花的体质。
  就连前世,那切头如切瓜的蛇蝎刺客,也桃花泛滥。
  泛滥到刺客犯恶心,勾着酒壶醉意熏熏地将仲堇的医馆误当成了酒馆,然后就赖在了仲堇开药方的桌上。
  那时,仲堇从药方上抬起眼,问她,被许多人爱慕不是好事么?
  殷千寻趴在桌上冷笑,“爱”与“盲目崇拜”,她还是分得清的。
  谁会爱一个人爱到,听说自己是下个暗杀目标,便把自己的脑袋恭恭敬敬切下来,摆在贡台上待她来取?
  无外乎贪恋她掩在兜帽之下的姣好面容,亦或是仰崇她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风采。刨去了这些,她不过是个习惯贪睡、时常喝醉、无视纲纪、缺乏品德的疯子。纯粹喜欢她这么个疯子的,又有谁呢?
  那时,听着殷千寻醉得迷迷糊糊咕哝出这番话,仲堇敛着眼未吭一声,心却要憋屈得拧出苦水来了。
  她没办法将这些话告诉殷千寻:
  从遁世绝俗的残花宫宫主,到占山一方的土匪头目,再到这个眼泪鼻涕肆意横飞着醉倒在面前的小刺客……不论轮回了多少个身份,殷千寻之于她的吸引力未曾减弱一分。
  甚至,随着终将诀别的那一天愈来愈近,这引力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有时仲堇希望,赶快出现这么一个人吧:能落落大方将对殷千寻的爱宣之于口,又能幸运地得到她的爱。
  然而多数时候,仲堇不希望那个人出现。
  她心底暗存着一个自私得近乎病态的念想:宁愿与千寻彼此拉扯,互为折磨,度过一世又一世,直到轮回尽头不得不撒手的一刻。
  此番矛盾的心情,在多少午夜梦回之时快要将这位仲医生的灵魂撕裂成碎片了。
  也不知因着什么,她还能在醒来后,将自己的情绪又拉成稳稳的一条直线。
  夜色冰凉如水,仲医生衔着束带,将长发拢在后面,微弱的叹息在空气中呼出一团缥缈雾气。
  她头抵上一侧的廊柱,目光穿越这雾气,遥遥望向隔壁风澜苑,九层高阁之上那扇依然亮着幽光的窗。
  这便是仲堇之所以将兽医馆建到风澜苑对面的缘由了——坐在院中,她一眼能望到那间卧房的窗。
  这心思之幼稚之阴暗,令灵魂几百岁的仲堇黯然发笑。
  眼下已三更天,那窗仍亮着,不知风澜苑的主人此刻在做什么。
  仲堇正望着它愣神,窗纸倏然映出了一个窈窕人影,接着,窗推开了。
  下一瞬,殷千寻拢着一条薄纱披风,伏在了窗边。
  心无预兆地一动,仲堇下意识垂下眼眸,灭了桌上的烛台。
  然而……黑暗中静坐了几秒,她又忍不住抬眸望去。
  视力太好是什么体验?
  高阁之上寒风阵阵,殷千寻身上的披风微微往下滑,露出白皙柔薄的半边肩。
  仲堇喉间不由滚了一下,而后,被自个的口水呛到了,咳起来。
  这几日,她身子本就虚,如此一牵扯,咳疾隐有发作苗头,咳一声,肺便痛一下。
  没一会,便觉胸腔中一阵热流上涌,腥重的血味瞬间盈满鼻腔,一大口血喷涌至石桌上。
  夜阑人寐,高阁之处的人自然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转头望过来。
  仲堇从襟内掏出帕子拭嘴的空当,忽觉一抹短促的凉风从颊侧拂过,耳边蓦地“砰”一声。
  她一愣,望向风澜苑的高阁。殷千寻不知何时进去了,窗仍敞着。
  她复又点亮烛台。
  火光映照下,身侧的廊柱陡然插了一把紫绸飞刀。
  刀尖抵着一张边缘不齐的麻纸,纸上龙飞凤舞*画了两条虫。
  仲堇移近了烛台,眸光细眯仔细辨认,才认出是两个字:
  「过来」
  风澜苑的花园已不见一条蛇的踪影,想必求仙去了。
  仲堇吃力地登上九层,扶着墙咳喘几声,而后站在门边敲了敲。
  门内照旧没有回应,她推门进去。
  床上无人。
  地面铺了张绵柔如云絮的雪白毯子。
  殷千寻披襟散发,闭着眼仰躺在毯子上。面颊微微泛红,胸前覆了把纱扇。
  仲堇将那柄拭干净的紫绸飞刀放到桌上,解下身前的斗篷系带,俯身将斗篷轻柔盖到了殷千寻身上。
  “仔细着凉。”
  殷千寻眼未睁,只把黑呢斗篷从身前拽下,甩到一旁。
  “热。”
  她声音有些喑哑,脸侧轻微泛起的红一直延至肩颈,胸前覆着的纱扇上下起伏动静过大。
  仲堇立在一旁沉默着看她,明白是情发了,哑声道:“我帮你煎药去。”
  “不必。”
  “就这么扛着么?”
  “谁说我扛着了?”
  殷千寻睁开眼,敛下眸子,悠然望着自己缓缓抬起的手指,意有所指。
  仲堇的目光不觉也落到她手上,于是很快懂了她的意思,而后脸微微有些发热。
  “那,症状可有缓解?”仲堇清了清嗓,依然哑声。
  “没有……”殷千寻从毯上懒懒翻了个身,嗓里冷哼一声,“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该找个床伴了。”
  明明,殷千寻的音色如月色一般清凉,仲堇却被“床伴”两个字灼了一下,鼻间的呼吸也烫起来。
  她不知作何回应,难道要说“好”么?只坐下来,望着桌上撕下一角的麻纸出神。
  若不愿吃药,情发之时,确保干净的前提下,找个心意契合的伴侣,抑止效果确实要好过自己来。
  忽然,殷千寻歪了歪脑袋,眼神荡漾:“那日清早,那女孩叫什么来着?”
  闻言,仲堇心里一堵。此时提燕云襄作什么?难不成,想要她作床伴?
  于是稍有松懈,失了分寸,心里话脱口而出:“提她作什么?”
  殷千寻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悦,却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去:“怎么,不能提?那个莫非是仲医生的小女友?”
  仲堇顿口无言,半晌,低声道:“燕云襄是…”
  又补充,“燕子升的女儿。”
  “唔。”殷千寻点了点头,“听她姓燕,我猜到了。”
  她从毯上坐起身来,慵懒地靠在床尾,望向仲堇的目光似有探寻之意。
  “对付燕子升,费了你不少力气吧?甚至于,要与他的家人交好?”
  “不算太多力气。”
  仲堇抵唇轻咳几声,指关节轻轻敲打桌沿。
  “十五岁那年我到燕家马场当马医,燕家仰仗我,也信任我。尤其云襄,她小时候被燕子升当儿子养,外人中,只有我知道她是女孩……她几乎将我视作长姐。”
  殷千寻挑眉,冷冷一笑:“那她知道,她的长姐,把她的老父亲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山洞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