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放肆!”
  “……”
  仲堇原本也未料到她的衣裳竟如此之松,怔忪间抬起眼正要道歉,却恍然触到了殷千寻威仪凛凛的目光,同时耳边听到了她冷厉的呵斥,于是刹那间陡然失神——
  “放肆”这个词,她先前从未在殷千寻口中听到过,倒是那残花宫的宫主云裳时常将这二字挂在嘴边……
  她心神恍惚,垂着颈子走上了殷千寻近前,轻言软语解释道:“我只学了飞上来的轻功,不知如何飞下去。”
  “……鬼话连篇。”殷千寻面带愠色回了她这么一句。
  然而,片刻功夫之后。
  九层高阁的楼顶犹如飞下了一串蚂蚱——
  神医紧紧地搂抱住了殷千寻纤长的小腿,而神医自己的两只脚尖吃力翘起,牢牢地勾在黑衣人腋下。
  如此这般,风流翩翩衣袂飘飘的殷千寻身下带了两个拖油瓶,悠悠荡荡从九层高阁飞进花园中。
  然而当三人飞至半途之际,仲堇因着腰间的伤痛倏然卸了力,脚尖软软地垂了下来。
  于是,黑衣人从她脚上滑落,刹那间像个漏了气的气球,在空中极速堕落,一秒后,咚地一声砸进了花园。
  砸出个大字坑。
  殷千寻闻声回眸一望,待眯细了眸子看清之后,眼底瞬间腾起了三丈高的怒火。
  放肆!
  黑衣人身躯砸中的,正是她最心爱的那株墨兰。
  她怒极了,一把拽起了搂在自己腿上的仲堇,扯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提溜了起来与自己面对面。
  两人还未落地,她便迫不及待地要来一场问责:
  “你这个——”
  然而仲医生四肢骤然没了依托,手忙脚乱之际,依凭本能搂紧了殷千寻纤楚的腰肢,两人的距离陡然拉得很近。
  仲医生沾了湿雨的长发冰冰凉凉地滑过殷千寻的脸颊,清丽面容倏然贴近,忽然令殷千寻的呵责刹止在了半途。莫名其妙地,她轻功悬着的一口气息登时紊乱了,身子猛然往下一沉。
  下一瞬,两人搂抱着,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栽进了花丛中。
  花萼滚了满身,满脸。
  仲堇原本下意识将手护在殷千寻脑后,直到她自己的腰恰巧抵上了身侧一丛虎刺梅。
  虎刺梅尖而硬的锥状刺戳进了她腰间的剑伤。
  刹那间,剧烈的疼痛感如过电般直直冲向了颅顶,她脑内倏地一凉,缓缓阖了眼,疼晕了过去。
  *
  这场迷离朦胧的秋雨从深夜下到了凌晨五更时刻,终于停歇了。
  仲堇从房里醒来的时候,天似乎已蒙蒙亮,只觉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敛下眼望去,桌上的烛台燃得只剩一层厚厚的凝固蜡油,蜡油中一点烛芯闪动着最后一小簇虚无缥缈的火苗。
  最初,她恍惚以为自己躺在殷千寻的卧房,然而左右环顾,缓慢反应了那么一会儿,才得出这只不过是风澜苑某一间最普通不过的客房。
  身下是一张铺着锦褥,却泛着潮湿腐朽气味的床……也不知多久没睡人了。
  她手肘支着床褥,撑起上身,掀开了同样泛着霉味的被子。
  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着了一层单薄的白色亵衣,腰间是一大块已然风干的红殷殷的血迹。
  然而当手心覆上去,却不觉得痛了。
  她下意识翻转手腕。
  手腕内侧多了两个尖利的淡红色小牙印。
  美人蛇留下来的印记。
  而仲堇原先穿在身上的浅云色衣衫,眼下乱糟糟一团堆在地上,已然沾满了花萼与湿泥,仔细一瞧,甚至有个灰兮兮的鞋印。
  由此可推断,那美人蛇在为她扒衣服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嫌麻烦与不耐烦。
  仲堇下到地上,款款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望着外面灰白的天色略微算了算时辰。
  这时候麻醉药水的功效应当过了,那黑衣人该醒过来了。
  她裹着一条被褥,趿着鞋,推开门走到廊道里。
  恰见黑衣人浑身五花大绑,被缚在廊道的阑干柱子上,却还未醒,耷拉着脑袋。
  仲堇走近了,恍惚在他身上闻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
  她蹙了蹙眉心,从怀中掏出一条帕子,垫着手帕往他脖颈上一探。
  果然,此人刚死去不久。
  她隔着帕子又顶住他密布胡茬的下巴,抬起这张毫无生气的脸,发觉此人嘴唇之间含了半片血淋淋的东西。
  指间用力,略略令他张嘴,那片血东西滚落出来。
  仲堇裹紧被子蹲下来,仔细一瞧,原来是一截子舌头。
  她凝视了一会儿,像看到什么幼稚把戏那般笑了一下。
  失了手便想咬舌自尽,以躲避追究么?未免太天真了。
  若想死在神医的眼皮底下,也是有点难度的。哪怕摇摇欲坠的脑袋,她都可以将其缝合起来,妙手回春。
  半截舌头更是不在话下。
  第26章 写这书的人心底得多阴暗。
  仲医生垂首从被褥边沿抽了根线头,面不改色地绕着此人的舌头紧紧缠了一圈,随后指尖点上曲泉与五里两个穴位,止血缓流……
  然而离去之前,还想再看她一眼。
  仲堇抬膝跨上一层台阶,却忽闻到地面之下窜上来一阵浓重清苦的药味。
  一闻便知,是那个抑制情发的方子,只是这气味苦得些许过了头,更像是熬煎坏了的。
  仲堇心里揣着个莫名其妙转身拾梯而下。
  此刻不过卯时,若是殷千寻这女人未待在自己的卧房,而在地下药室煎药,实属不太正常。
  药室的石门虚掩着,里头透出来幽微的暗光。
  仲堇略偏一下视线,便从门缝中看到了殷千寻屈膝窝在一张宽大的藤椅之上,一身木槿色的纱衣松松垂垂曳在地上。她手肘撑于扶手之上,支着歪斜到一侧的脑袋,深邃忧郁的目光落在膝头摆放的一本什么书。
  那该是一本很令她入神的书,否则方才仲堇踏上台阶之前她便察觉了,而不至于仲堇已经抬手敲上了门,她才如梦初醒,将膝上的书往下一拽,扣在椅面上并顺势把裙摆往旁边一甩,遮盖了它。
  若仲堇方才没看错,殷千寻幽邃的眼眸中似乎染着几星水光,而她听到敲门声的下一瞬抬手将它掸掉了。
  仲堇推门走进去,清越的嗓子便不受自己控制似的念叨起来:
  “没睡,还是起早了?这个点下来煎药,是身上又不舒服了么?”
  “莫管,啰里啰嗦。”
  殷千寻下巴支在膝上,纤眉一挑,嘴上说出来的这话字字无情,然而语气却很是绵柔无力,不热也不冷,更像是出窍的灵魂还被什么事情耽搁着,未跟过来招待眼前的人,只是嘴上不甚走心地打了个招呼。
  仲堇仿似鼻上碰了点灰,指背蹭了蹭鼻尖,走到煎炉旁边,探头往砂锅里一瞧。
  黑漆漆的一摊渣滓,果然是煎过了头的药。
  殷千寻的视线无意识地跟随着她,而后倏地一顿。
  仿佛这时才想起自己正在煎药,双腿迅速从椅上滑下来,急着上前抢救,仲堇抬起衣袖轻轻挡了她一下。
  “没得救了,我重新给你煎一碗。”说着,她握起砂锅柄,俯身将里头的药渣仔细倒进一旁的垃圾篓中。
  她一边倒一边抬起眼眸,赶在殷千寻神色倦怠地坐回椅上去之前,目光迅速往椅面上瞟了一眼,看清了上面搁置的《你比花香》。
  仲堇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又望向殷千寻仍在神游中的脸。
  “这话本,竟让你这般起早贪黑?”她迟疑道,“好看么?”
  殷千寻目光往她脸上定了一瞬,眸光逐渐聚焦了,可见魂魄终于从一件不知名的事情上回来了。
  因此她讲话的语气也回归了冷声冷调,“狗血连篇。”
  仲堇精准地捏了份量适度的药材,依数丢进洗净的砂锅中,添上水,才缓缓起身道:“狗血?何处狗血?”
  “前期不打不相识的邂逅,老套。中期欲拒还迎的纠缠,低俗。至于后期的虐,依我看,这后半截的虐,压根儿是为了赚人眼泪而虐。仙凡之恋怎么了,碍着谁了,为何中间偏要如此生出如此多的波折磨难?一波三折,最后还不得善终?呵,写这书的人心底得多阴暗呢。”
  听着她的话,仲堇神色愈来愈尴尬,咬着唇,心道,扶桑可别听到这些话,是恶评。
  她正欲开口打个圆场,然而殷千寻却似乎是揭开了话匣子,洋洋洒洒一发不可收拾。
  “还有,九世情劫?这般不人道!”
  “天帝那个暴戾东西那般无情,又为何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也想要得道成仙,去给那东西当牛做马?”
  “人间逢年过节还要好酒好肉祭拜他?给他脸了?”
  噼啪——!
  好似一记皮鞭抽上了云层,刹那间,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雷声响彻九霄。
  “……”
  淅淅沥沥,外面刚停了的雨又应景地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