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轻剑拄在身侧,她仿若一个丧掉躯壳的游魂野鬼般站着。
  直到远处站在阑干旁的玉环注意到了她,领着众小妹纷纷围上来,挡了她的视线。
  殷千寻空空如也的眸光依次从她们脸上扫过,像是找寻什么,未果,最后挪开视线,望着虚空,淡淡道:
  “此人不过是个没用的傀儡,连丹穴在何处都不知晓。”她语气沉稳而机械道。
  “啊,那该如何是好?”
  “你们且守在此地,别给他逃了。”
  殷千寻安然如故说着这些,一边迈腿往楼下慢慢走去。
  玉环目光紧随着她飘飘扬扬荡在身后的及腰长发:“宫主,您作什么去?”
  作什么去?自然是去寻那位真正的丹砂老祖,问个明白。
  神医?医仙?丹砂老祖?
  看她到底还有几个身份。
  第41章 一回头,心肌险些梗塞。
  这日辰时,天刚破晓,蒙蒙亮着,原本正是一日之中最幽静的时刻。
  仲兽医馆的大门外却蓦地响起一阵来势汹汹的砸门声。
  听着来者不善,声声如颗颗硕大的冰雹往门板上撞击。
  颜菲瞬时被惊醒,起床气如一道杀气从一双黑漆漆的眼中冒出。
  这两日从莽原迁徙而来的村民越来越多,个个拖家带口,牵牛赶羊,兽医馆眼见一日比一日热闹起来。
  然而正巧仲医生本人不在,突如其来的繁重工作量全数落在了颜菲和苗阿青两个药童身上。
  前一日两人仅照着仲堇留下来的药方簿子抓药,就忙到了子时,刚睡下没多久,便被这动静闹醒了。
  颜菲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抓起衣衫往身上披,穿反了也来不及纠正,顶着蓬乱如鸟窝的头发,大步流星推门出了卧房来到前厅。
  “才几点啊,给不给人睡觉?谁啊!”
  苗阿青也被吵醒了,揉着乌青的黑眼圈,跟在颜菲身后。
  两人贴在大门后细细听了一会儿,然而回应颜菲的只有持续不灭的敲门声。
  “什么毛病,不说话光敲门,敲你来来……”
  颜菲口中小声嘟囔着,迟疑地抽开了门栓。
  然而拉开门之后,颜菲看清了门外来者何人,心里瞬间一梗,骂骂咧咧的牙齿差点咬到舌头。
  站在门外的人一袭赤红似血的绸袍,衣领微微敞开,不太体面,长发的凌乱程度或可与颜菲一较高下,只是长一些,垂悬在身后,仅几绺叛逆的随着冬日凌晨的寒风拂动不止,衬得她冷心冷意的神色更为肃杀。
  有点儿像从阴曹地府溜出来的,携着满魂的怨气前来索命的女鬼。
  还不如鬼,颜菲想。
  女鬼充其量也就吓吓人,这疯女人可实打实要用滚水烫她来着,眼下杀气腾腾,不知又闹什么幺蛾子。
  “怎么是你,你发什么……”
  “疯”字还未脱口,疯女人便打断了她,漠声道:
  “病秧子呢?让她出来。”
  殷千寻冷若冰霜的声色让门内的两个小药童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颤。
  颜菲忽闪着眼睛,壮起胆子道:“什么病秧子……请你对我们仲医生放尊重一些。”
  殷千寻的白眼翻得极其优雅,下一瞬幽幽叹口气,一柄剑已自腰间出鞘,冰寒的剑刃架在了颜菲脖子上。
  “本宫没心情听你废话,让她速速滚出来。”
  颜菲只道这女人疯,哪料到她会真的撂家伙,登时脸色刹白,两腿一软,险些跪下去,被身侧的苗阿青及时扶住了。
  苗阿青也吓得手心满是汗,咕咚咽了口唾沫,艰难道:
  “阿堇姐姐她、前几日去爬山了。”
  “……”
  鬼会信,这么个天寒地冻的节气,去爬山?
  “滚开。”
  殷千寻彻底失去耐性,索性抬肘撞开了面前两个挡道的小东西,兀自大踏步迈进医馆,行步如风,踢开一扇扇房门。
  然而满屋寻了一通,甚至于翻箱倒柜,连地下室也未放过,皆不见仲堇的身影。
  ……真去爬山了?
  殷千寻碰了一鼻灰,回到门厅里,盯着两个药童将信将疑道:
  “她何时离开的?”
  颜菲捂着脖颈躲在苗阿青身后,苗阿青只好硬着头皮低声答道:“三日前。”
  三日前不就是自己动身去穹原那日么?
  殷千寻又问:“爬的什么山,三日了还未回来?”
  与此同时,心想,不是出意外了罢……
  “阿、阿堇姐姐没告诉我们。”
  “她为何突然爬山?”
  两人再次摇头。
  “……”
  一问三不知。
  这病秧子怎么偏爱招揽这种没用的废物点心?
  她寒冬腊月不知何故跑到山上去,三日还未归来,而她招来的这两个好宝,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心,甚至连她的所在都不清楚,若真出了什么意外,寻人也没处寻去,只等收尸罢。
  从兽医馆走出,殷千寻忽然觉出冷,从马鞍扯下斗篷裹在身上,望向远处乌沉的天。
  这天似是酝酿着又一场大雪。
  这般天凝地闭之时,寒风侵肌,那病秧子柔心弱骨的,爬山?不得要了半条命?
  纵有不死之身也不必这么折腾吧。
  前几日动身赶往穹原之前,殷千寻托半仙镇守风澜苑,因此半仙此刻仍优哉住在风澜苑中,还未离开。
  她犹豫片刻,还是跟半仙讨来了那幅用以寻人的地图。
  先前她一向没瞧上这个奇奇怪怪的寻人之术,只觉滑稽可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她竟指望得上这玩意。
  然而,当她坐在榻座,将地图铺展在榻几之上,提起笔,下一秒却顿住了。
  该写什么呢?
  仲堇这一世最渴望什么?
  ……
  她自己,殷千寻么?
  似乎,仍无法确定。
  殷千寻想,从古至今,爱人之间始乱终弃的例子还少么?人世间尚且如此,亓官柔身为医仙,活得寿数百十倍于凡人,见识过的人与事、受到的诱惑自然也翻了百十倍,会九世如一日地爱慕一介凡人么?
  想想也觉得荒谬。
  更何况,这个凡人是她殷千寻自个儿。
  时至如今,殷千寻仍未能百分之百地相信,这样矢志不渝的凄美故事会降落在她身上。
  天官书写她的命数时,似乎总很潦草与滑稽:前一世她是个没人要的弃婴,这一世是条人人喊打的毒蛇。
  又怎会给予她这样的好运气,让她遇上这样好的一个人?
  殷千寻就此提笔顿在了半空,面容罕见染上了一丝凄楚意味。
  “不知该写什么?”半仙的声音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殷千寻心慵意懒地摇了摇头,随手将狼毫笔往榻上一扔,扶上前额。
  半仙看着她这般为难的模样,颇有些不解:“为师认为,这不是什么难事吧?”
  “不是难事?”
  殷千寻支着前额冷笑两声,“我哪知道那个病秧子渴望什么?”
  半仙伸手拿起榻上的笔,将被蹂躏凌乱的狼毫笔尖仔细捋顺了一些,一边状似自言自语道:
  “那神医既是病秧子,那么为师猜测,她渴望的自然是药了。”
  “……”
  半仙此言一出,殷千寻身上即刻感受到一阵凉飕飕的寒风:仲堇的药,不就是她么?
  好肉麻的形容。
  她颇不自在地抚了抚手臂,抬起眸子,却碰上了半仙信心十足的眼神。
  “为师并非胡乱猜测。”半仙笑眯眯道。
  “你还记得之前在岛上,为师初次为你演示寻人之术,让你写下自己的名字……至于结果,你还记得么?”
  殷千寻蹙眉回想了片刻,自然,很轻易便想了起来。
  因为那次着实有点丢人:硕大个地图版面,仅一颗星在弥鹿仙岛亮起。
  可此时半仙又提起这事什么意思呢?
  然而半仙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以眼神鼓励殷千寻自己探寻。
  于是,殷千寻便再往深处又想了想,眉心也蹙得愈来愈深,慢慢地,忆起了更多。
  那时,她只当自己封心锁爱初有所成,这颗星星代表的是她自己。
  却不曾想,那个时候,仲堇也刚刚踏上弥鹿仙岛。
  很多事情当下似乎看不清晰,可若度过去,再回头望,又好像抽丝剥茧般,渐渐一目了然了。
  想清楚这些之后。良久。
  她从半仙手中接过狼毫笔。
  悬于地图上方,一笔一划徐徐写下自己的名字。殷千寻。
  与此同时,她闭上眼,悄然调整着自己倏然不甚均匀的心跳。
  再度睁开眼眸之时,她看到,一点萤火之光在西北边境处的一座山巅缓缓亮起来。
  殷千寻指尖无意识抚过这里。
  这是何处?
  *
  幻空山的雪大得恍若个传奇。
  在仲堇有记忆的这悠悠漫长五百来年中,也未曾见过这般壮丽的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