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山崖侧面背对风向,有一处小小的洞窟。
  仲堇拽着殷千寻的手腕,疾行去往洞窟。
  途中殷千寻甩了几次甩不开,索性扑上去咬她的肩膀。仲堇便由着她咬,横竖也受惯了。
  走至洞窟深处,耳侧咆哮的风声终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仲堇好似听到了殷千寻在低声抽泣。
  她略一愣怔,脚下一顿,殷千寻细滑的手指就从她掌心挣脱了。
  周围一片漆黑冷寂。
  她摘下行囊,从中取出火折,一晃,火光照亮洞穴。
  只见殷千寻环抱双膝,靠着墙坐在了地上,半扎的墨色发尾松垮垮地垂在颊侧,遮住了脸。
  仲堇定定地凝望着她,片刻,轻轻在她面前跪下来。
  她将火折放在地上,歪了歪头,这才看清殷千寻掩在发下的神色凄迷,眼神也似有失焦。
  喉口滚了一下,仲堇柔声问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殷千寻神情未改,也未瞧她一眼,只答:“有”。
  “有”字沾了点若有似无的哭腔。
  仲堇又问:“哪里不舒服?”
  其实她很清楚殷千寻哪里不舒服,可她想听她说。
  殷千寻垂着眼,异常罕见地一五一十回答着她的问题:
  “头晕。恶心。想吐。还有……心里难受。”
  坦腹草生效了。
  听着面前的女人如此乖顺、甚至有些可怜兮兮地描述着自己的“症状”,仲堇胸口闷堵得有些生疼。
  “我帮你……”她试探着拉过殷千寻的手臂。
  没有抗拒。
  这手臂此刻也软塌塌的,柔似无骨。仲堇的指尖触上她手腕内侧的穴位,轻而有韵律地揉着。
  方才的凛冽风雪像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洞穴此时极安静。
  不知哪里滴水,偶尔嗒一声,多数时候,静得能听到两个人不算轻浅的呼吸,还有心跳。
  最后不知是谁的腿挪动了,两人没来由挨得越来越近。
  仲堇的手指在殷千寻的腕内缓缓揉压着,心里正想着:坦腹草的功效果然不虚,这下定能……
  不料此时,殷千寻蓦地仰起脸,涣散的眼神已然聚焦,含着无声质问的意味,对上了仲堇的眼睛。
  这未曾预兆的一眼,盯得仲堇心跳怦然加速,脸有些发烫。
  近在咫尺。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女人的嘴唇,放缓了险些湍急起来的呼吸,才开口道:
  “有,好一点吗?”
  “有……”
  “可心里没有好一点,”殷千寻淡淡补充道,“一丁点,都没有。”
  估摸着,这大抵是要秋后算账了。
  仲堇将殷千寻的手臂放好,收回自己的手,认认真真搭在自个儿跪着的膝盖上,道:
  “你说。”
  殷千寻手心抚上前胸,按住心脏的位置,在那里暗暗感受了片刻。
  像探寻什么答案未果似的,终于无力垂下,哑声道:
  “我心里很乱。好乱。”
  “仲堇……我为什么觉得这世间,就像一个局呢?我活在这里,只活得像颗棋子,像个傻子,顺着永远逃不出去的网,绕得团团转……我弄不清你们这些仙人、凡人,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我现在,甚至连自己的心都弄不清了……它到底在想什么……它究竟已经忘了你,还是……”
  “还爱着你?”尾声颤抖。
  “千寻……”
  仲堇心跳如雷,酸胀得难受。
  她忍不住伸手,想去搂住她,殷千寻却抬肘阻止了,毫无所动沉浸在自白中:
  “我以为这株烂草会给我答案,让我厘清所思所想,可是,为什么不行?”
  受了情绪的感染,仲堇的理智消磨殆尽,遭到拒绝之后,她竟循着本能,机械回答起了这个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坦腹草,会让人毫无保留袒露自己所知道的事……你被那忘情丹药扰得心性混乱,有些事,自己一时也无法看清,无法知晓,它自然无法……”
  果然,这话惹恼了殷千寻,她情绪激动起来,伸手推了她一下,愠怒道:“还不是拜你所赐!”
  “从头到尾,你什么都知道!”
  “可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啊?”
  就连上一世为自己而死这件事,她也绝口不提,活生生让自己拿她当冤家宿敌,恨了二十年。
  殷千寻声声泣血,一颗剔透的泪从眼尾滑下。
  ……
  疼得受不了了。
  仲堇顾不得了,倾身过去拥住她,一手揽腰,一手放在她脑后,如同失而复得那般,抱得死死的。
  殷千寻挣扎了一阵未果,便只手握拳,捣在了仲堇方才被剑尖刺入的腰间,痛得她“嘶”地一声浑身一颤,仍不松手。
  嘀——嗒——片刻。
  许是扑腾累了,许是心软了,殷千寻紧绷的身体在某一瞬忽然松弛了下来。
  于是整个人抱起来更显小些,即将要脱手似的,仲堇又紧了紧双臂,下巴搁在她肩上。
  随后,神医悄无声息流出的一行泪,濡湿了殷千寻肩侧的长发。
  医仙与凡人相恋,是医仙明知天庭戒律,却选择去触犯,可凡人有什么过错呢?凭什么一世一世要陪她承受这非人道的情劫?
  知晓结局必是惨淡的,因此,她每一世都选择无视,选择不回应,选择吞下从前生生世世的苦涩记忆,留在她们分离的日日夜夜独自品尝,直到如今。
  如今看来,她自以为在保护的这个人,承受的痛苦非但没有丝毫的减少,反而愈加肝胆俱裂。
  是她过于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无论作为仙人,还是作为凡人,她都弱得可怜、可笑。
  她抚着殷千寻淌在背后的柔滑冰凉的长发,慢慢收拾好了这一摊自责,深深吸一口气,柔声道: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然而,殷千寻许久未作声,安静得像是窝在她怀里睡着了。
  四周静谧,火折的光愈渐昏暗,两人逐渐轻缓的心跳呼吸声交叠在一处。
  渐渐地,仲堇发觉自己也越来越困倦了。
  受了风寒的缘故么?脑筋昏昏沉沉的。
  方才情感浓度过剩,肾上腺素飙升,她未曾感觉,直到现在短暂的安宁,她才意识到,肩上方才被咬过的地方,从隐隐作痛逐渐演化成了痛得厉害,甚至痛过了腰间的剑伤。
  在意识涣散的边缘挣扎之际,她忽听得殷千寻清冷脆弱的声音仿若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你爱我,对不对?”
  “你从前世就爱我,对不对?”
  仲堇感觉自己摇头了,却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摇头。
  她想说的是:
  不,不是从前世,是从五百一十三年前开始。
  那时,我是清心寡欲的医仙亓官柔,你是扇惑人心的残花宫宫主云裳……
  然而仲堇什么都没能说出口,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砰——
  一声雪夜惊雷般的巨响。
  仲兽医馆紧锁的大门被一脚踢开,前厅尘雾漫天飞舞。
  前一夜捣腾药方捣到昏厥、正睡在前厅躺椅里的颜菲在梦中悚然一惊,从躺椅上跌落下来。
  “谁——”
  她从地上撑起身子,揉着迷蒙睡眼,模模糊糊看到门口进来一个人,正公主抱着另一个人。
  “别睡了、起来!”
  这熟悉的、毫无素质的、夹枪带棒的冷腔冷调——殷千寻?!
  那她怀里躺着的——仲堇?!
  脸色惨白的仲堇被殷千寻抱在怀里,手臂软绵绵耷拉着,随着殷千寻如飞的箭步荡来荡去,如瀑长发也毫无生气地垂着,如死了一般。
  颜菲彻底醒了。
  她从地上跳起来,紧跑了几步跟上她,又急又气地喝道:
  “你!你!你把她怎么……”
  “少废话!”
  殷千寻听上去心情也颇为焦躁。
  途中所经过的屋门,皆是用脚踹开的。仲堇的卧房门甚至听得咔嚓一声,木质纤维似乎断裂了。
  她尽量轻柔地将仲堇放在床上,手在她前额抚了一把,依旧烫得厉害。
  颜菲绕到另一侧扑跪在床头,伸手拿过柜上的烛台,手指掰开仲堇的眼睛,确认了一下,仍有瞳孔反射:好好好,人还活着。
  接着,她启开仲堇苍白的嘴唇,看了看内里的舌苔,随后动作麻利解开了她的外衫……
  殷千寻垂着手,眼睁睁看着颜菲摆弄着床上的仲堇,像摆弄一个洋葱,一层一层剥掉了她的衣裳。
  只剩最后一层薄衣的时候,颜菲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给了殷千寻一个不善的眼神,示意她回避。
  殷千寻一怔,想反驳:你搞没搞错?要我回避?
  然而身体的反应却先于大脑,已乖乖转了过去,嘴上未发一言,只是,心里微微升腾起一丝不悦。
  而后,她听到身后衣料和被褥摩擦的声音,以及颜菲搬动仲堇的身体时,那粗重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