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于是仲堇只当殷千寻在嘲讽自己,将飞镖收进了前襟,裹紧衣衫坐在天井的石凳上,望月沉思。
  过了一小会儿,门厅突然响起几下温温柔柔的敲门声。
  拉开门一看,是温文尔雅的玉环。
  玉环莞尔一笑:“仲医生,您是瞎了吗?您是大佛吗?怎么还请不动了?”
  不等仲堇回答,她抿嘴道:“这不是我说的,是我们宫主说的。”
  “宫主说,请您过去,敲一敲,你们二人日后相处的主旋律。”
  第47章 我从前像个挖野菜的,爱你爱得命都不要了。
  有些日子没踏足这风澜苑了。
  九层楼阁幽黄的光散漫着笼罩下来,原本枝繁叶茂的花园变了光景,凋零的枯枝丫丫歪七斜八毫无章法,只剩了孤零零几株冬梅傲然挺立。
  看得出这会儿风澜苑的主人没了悉心打理花园的雅致,有了别的乐子。
  第七层,似乎正开着歌舞派对。
  玉环引着仲堇,拾级而上。
  鼓乐声愈来愈响亮,耳朵已渐渐适应,然而厅门猛一敞开,鼻子还是被金钱的味道狠狠呛了一下。
  扑面而来的迷幻光影真叫人毫无准备,刺得双眼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打眼望去,满目尽是灯红酒绿,群魔乱舞,像误入了哪个七十年代的迪厅。视线所及全是水蛇腰,数也数不清,少说有百来条。看的人沉不沉醉不说,扭着的自个儿已然销魂,似没长骨头的双臂举在空中,软软地摇来晃去。
  这帮人,往穹原的这一趟到底赚了多少钱,值得这般上头?
  玉环拉开门后,已自顾自快乐地投入了这股洪流。
  仲堇有点抗拒,不是很想进去。加之自己这一身暗沉的加绒斗篷,对着这场面,实在写满了格格不入。
  打退堂鼓么,身后的门又已紧紧扣住,谁在外面上了锁。
  现在她只关心殷千寻在哪。是其中的一条水蛇腰么?
  不是说,要她来敲定一下主旋律么?难道这就是主旋律?
  仲堇轻咬下唇,努力盯着人群找了一会儿,直找得眼花缭乱。
  倏地,像是所有人齐刷刷打了个暗号,狂乱的舞曲瞬间安静,扭动的腰们也突然僵直不动了。一秒。两秒。接着又是一个暗号。群腰纷纷向两侧退散开来,化入背景,让出了好大一块清净地方,烘托成了压轴的舞台。
  此时空气中仍飞舞着微小的灰尘,厅顶粉紫色的光投下两束丁达尔效应。
  一束落在仲堇身上。另一束落在对面……
  对面是一条盘在地上,正缓缓苏醒的美人蛇。
  美人蛇眨着扇惑人心的眼,朝她游走而来,一步,两步。
  她向仲堇极尽优雅地伸出纤纤玉手,仲堇被吸走了魂魄那般,将手搭了上去。
  而后,她只觉自己浑身被股力量一吸,一卷,就来到了舞台正中,腰后缠上了一条纤柔而不失力道的手臂,既不会紧得她不舒服,也让她休想逃。
  美人蛇清凉的唇轻扫过仲堇的鼻尖,在她耳边,“我们一起……”
  仲堇不想破坏此时的氛围,但她实在,“我不会。”
  美人蛇柔柔的眼神突然尖厉了一下,“撒谎。你会。”
  寂静无声之中,有人吹起了笙。当笙歌的第一个音符响起来,仲堇了然,自己确实会。
  风落舞嘛。
  那是仙界团建之时,忘忧峰上集思广益出的一支团舞,也是医仙唯一懂得的一支舞。
  当年残花宫主吃着荔枝卧在榻上,让医仙舞一个来看看,舞完了就放她走,原本也是想戏弄她,料想她舞不出个四五六,却没想到这一舞就舞进了她心里,这一舞就是十辈子。
  说起来,也怨残花宫主那可疑的审美。当年医仙微微欠身示意后,在草地上跳起这支舞,那僵硬得犹如刚长出来的手与脚,与人类早期驯化四肢并无什么不同,侍女们皆以扇子捂嘴偷笑不止,有的胆大干脆扔了扇子,笑倒在花丛里,可那残花宫宫主非但一声没笑,非但看了进去,还记在了心里。
  眼下又是这般好光景。
  以西施为首的蛇小妹笑成了一团,殷千寻只当听不见似的,仰着优美的下巴,牵引着一位木偶神医,卡着曲子每一个旋律点,而神医本人也未觉出一丝羞辱,脸上一派投入,像在进行一台需要百分百专注的手术,哪怕她的斗篷跳落在了地上,脚踩上去,险些滑倒,使原本就凌乱的舞步更加不成体统。
  两人如胶似漆,不分你我那般,舞得旁若无人。最后,旁边也真的无人了。
  恢弘阔大的堂厅,不知何时只剩下她们两人还在如痴如醉。
  许久,终于觉出累了,胸腔中一股气流袭来,仲堇被迫停下来,脸侧向另一边,手握成拳抵着唇咳嗽。殷千寻一顿,想伸手去抚她,却又看到她手抵着嘴,扑哧一声笑了。
  然后就笑得停不下来了,笑得畅快淋漓,五脏六腑都在震动。
  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殷千寻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笑。她没去问她为什么要笑,她觉得自己似乎懂,除此之外,她觉得自己似乎要被仲堇的笑,美得晕眩过去了。
  仲堇脸上总挂着和煦又疏离的笑,可是印象中,她从未笑得如此放肆过。以至于殷千寻现在才发现,仲堇的嘴角下方有个浅淡的小梨涡,好看。
  俗话说,出了汗,要沐浴。
  风澜苑的浴池边上有个小榻几,摆着个小瓷瓶,不知何时被殷千寻撂在这里。
  仲堇一进浴池就眼尖地看见了它。忘情小药丸。
  有些日子没见这玩意了,现在看来,仍觉得有些刺眼。
  她伸手将它拿过来,揪开木塞,见里面是空的,正要放回去,殷千寻蓦地游了过来,伸手将那小瓶子打掉了,它瞬间落入铺满花瓣的水中,消失不见。
  “废物。”不知何意。
  “未曾有用?”仲堇试探性问道。
  “自然是有些用。”殷千寻背抵浴池边,只露出个脑袋,“我从前像个挖野菜的,爱你爱得命都不要了。”
  仲堇蹙了蹙眉,垂眼望着水面的花瓣,只听她讲。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终于有了些眉目。”殷千寻手指撩弄着花瓣,自顾自道,“现在么,我对你仍有些好感,不讨厌……但这好感,似乎只建立于,我知道我与你有九世的缘分……”
  “假如有一天我发现,这些通通是假的,这点好感,兴许也就断了,而且……可能还会杀了你。”
  仲堇怔怔一笑,笑得凄楚,“这样么?”
  殷千寻反问道:“你想怎样?”
  仲堇下意识道:“我没……”
  话未说完,殷千寻的手已划开水面的花瓣,直直抵过来,掐上了仲堇的咽喉。
  “我就说你该吃那坦腹草。”殷千寻游至她耳边恨恨道,“撒谎是会成性的,知道么,仙君?”
  “你明明不甘心,不是么,为什么不承认?”
  “你怕我爱你,又怕我不爱你。”
  “多矛盾啊……”
  “明明如此有人性的仙君,却偏要装出那副清心无欲的模样,不累么?”
  殷千寻手上掐的力道并不重,一句又一句,皆给足了仲堇开口反驳的空间。可仲堇并未作声,因为殷千寻说的,没有一句是错的。
  在天道的注视下,有些话不可说,但她希望殷千寻明白,她的不说话,即是默认。
  “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殷千寻看着仲堇的眼睛,竟道出她的心里话。
  仲堇又快乐得想笑了。她的心上人是聪明人。
  “我不会再问你那个问题,”所谓爱不爱的问题,殷千寻已经知道了答案,“但除此之外,你不许撒谎,知道么?”
  “知道了。”仲堇乖巧得像个五百岁的孩子。
  “乖。”殷千寻随即展露笑容,手指离开她的咽喉,顺道在她下巴轻轻勾了一下。
  “随我到床上来。”
  *
  到底在期待什么呢?原来真的只是想听睡前故事了。
  九层卧房中,偌大一张床,两人之间仿若隔了道银河。仲堇在银河这头,颇有些无奈地看着银河那头,眨眼眨得越来越缓慢的殷千寻,仿佛随时就要沉入梦香,伴着仲堇那富有磁性的轻柔嗓音。
  “我每一世…都长得一样么…”殷千寻迷离道。
  “大致一样,只是生存环境不同,会有些许差异。比如,你捡垃圾的那一世,皮肤有点黑。”
  殷千寻一下子清醒了,她支起脖子,不可思议道:“我为什么会捡垃圾?!”
  “因为那一世,你生在一个捡垃圾之家,继承了家业。”
  “那你呢?你就在旁边看着我捡垃圾?”
  “没,”仲堇笑着伸手,摸了摸殷千寻险些生气的脸,有意无意地拉近了距离。
  “我制造垃圾。”她柔声道。
  听着不太对劲,但好像又有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