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午时将至,休得耽搁!”兵士拽动铁链,生生将那人指节掰开。
  头子手腕上粗粝的麻绳磨过仲堇的衣袖,留下道道污痕。
  “慢着!”
  她忽然扬声,在兵士们纷纷回首时趋前两步。
  迎着囚徒怨毒的眼神,仲堇解下身上的行囊。
  “那日你说,公主想要坦腹草,没错吧?”
  她并未打开行囊,只指节在上面轻叩了两下,转向持矛的兵士:
  “我保证,公主见了这个,一定很开心,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劳烦通禀。”
  *
  仲堇被侍女引至一处暖阁。
  门扉合上时,带起一阵淡雅的沉香。
  侍女垂首道:“姑娘在此稍候,公主朝会未散,一会儿自会差人来请。”
  抚过紫铜香炉上精致的鹤纹,暖意顺着指尖蔓延。
  朝会?
  仲堇唇角微扬,当年那个鼻尖通红的小女孩,如今竟有了帝王气派么。
  熏香燃尽半炉时,珠帘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梳双髻的侍女探身行礼:“姑娘请随我来。”
  穿过七重朱廊,九曲回桥,金丝楠木的殿宇在日光中流转着璀璨的光晕,琉璃瓦映着云影天光。
  凤榻上,女人峨冠博带,不怒自威。朱砂点就的花钿衬得她肤若凝脂,已然再寻不见二十年前带着哭腔撒娇的稚气。
  然而,四目相对的刹那,厉宁公主指尖的玉如意倏然滑落在地。
  “你……?”
  她蓦地从榻上起身,疾步上前,金线刺绣的裙尾扫过青玉砖,发间步摇也乱了几分。
  颤抖的手指悬在仲堇眉眼寸许之地,像是怕惊散一场梦。
  “……阿堇姐姐?”
  第51章 你想认识她?你确定?
  “难为公主还记得我。”
  仲堇莞尔一笑,眼波中的烛影浅浅一漾。
  心想,能在这双华贵的凤眸中留下一痕,倒是个好兆头,如此一来,解救燕家的那盘棋,便活了大半。
  “我怎么会忘?若不是阿堇姐姐……”
  公主忽地顿住,眼底那抹温软的水光忽凝成一片薄霜。
  她侧眸对着近旁的侍女,耳坠在烛火下晃出一道寒影:“都下去吧,阖上门。”
  待殿门沉沉一扣,公主探身握住仲堇的手腕,将她拉至点着沉香的榻边。
  戴着金灿灿护甲的指尖,陷进仲堇的腕肉里,像是怕她下一刻就会如烟散去。
  “若非阿堇姐姐当年施救,我现在,怕仍是那个躲在药渣堆里的古怪病秧子呢。”
  “公主言重了。”
  仲堇轻轻转动手腕,不着痕迹地脱开公主的钳制。
  “当年,公主染得其实也不是什么怪疾,只不过御医们被富贵泡糊涂了,再寻常不过的异食症,竟也诊不出。”
  “是吗?”公主很称心地笑了,指尖抚过案上的金丝蜜枣,艳红的美甲衬着枣色,宛如凝结的血,“所以后来,我叫内务府赏他们一人一盏鸩酒,让他们好好治一治自己的糊涂病。”
  仲堇神色未动,唯有眼帘微微垂下,遮去眼底的冷意——公主到底是变了,从前那个扒着门框,怯生生喊住她的女孩,如今说起赐死,竟愉悦到像是唱起今天天气好晴朗。
  见仲堇这般反应,公主蹙了蹙眉,似是懊悔说得太重,指尖轻轻一勾,又牵住仲堇的袖角,“阿堇姐姐……”
  她脸上现出一种柔软却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我后来派了人去潭溪寻你……可那群狗奴才竟胆大包天,骗我说你死了!”
  说到这里,她咬牙切齿,眼角沁出一抹狠色,“这群背主的贱人,都该剥了皮丢去喂狗!”
  仲堇抬眼,静静地望着她,忽而一笑:“他们没骗你。”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飘散在殿中,“那时候的我,的确死了。”
  公主眼睫蓦地一掀,唇角微僵,旋即如春冰化冻般舒展开一抹笑。
  “阿堇姐姐,莫非在逗我玩么?”
  仲堇眉梢动了动,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我的确真真切切死过了,只是奈何桥上洒了碗孟婆汤,因此前世的记忆没能消掉。”她倏然轻笑出声,“听着,像话本子里的荒唐故事,是吧?"
  “不荒唐。阿堇姐姐说什么,我都信。”公主倾身向前,长长的护甲划过檀木小几,发出细细嘶声,“就像你说,带了坦腹草前来见我,也一定不会是骗我的,对吧?”
  兜兜转转,话题终于还是落回了这上面。
  “自然。”
  仲堇缓缓解开身上的行囊。包裹层层叠叠,像是剥开一颗陈年老茧。
  当最后一层绸布掀开时,那株所谓的坦腹草蔫头耷脑地蜷缩着,活似被烈日晒干了的蚯蚓。
  更可笑的是,它只剩了可怜兮兮的四分之一。而另外的四分之一,已被仲堇提前切下,收起,藏进了地下室的暗格里。
  公主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这……当真是坦腹草?”
  “怎么?”仲堇似笑非笑地抬眸,“方才还说信我,转眼就疑心了?”
  “当然不是。”公主以袖掩唇,口中否认,眸中却闪着狐疑的光,“我只是好奇,传说中那样神奇的仙草,怎生得这般……造型别致?”
  仲堇指尖轻轻拨弄着枯萎的草叶:“它生在幻空山崖石的缝隙里,花开时艳如孔雀开屏,极为招摇……只是现今离了故土,又舟车劳顿,难免憔悴了一些。”
  她将草缓缓推至公主面前,又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
  “公主寻这坦腹草,是要作何用?”
  这是可以问的吗?不知道。但问出来,可以测试一下公主对自己的容忍度有几分。
  公主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划,不动声色将那蔫黄的草叶拢至袖边。
  “还不是因为这两年,朝野间总有些闲言碎语,说本宫性情暴戾…”她低笑一声,“可奇怪的是,满朝文武在本宫跟前,又个个都温顺得像羔羊,真不知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言及此,公主冷冷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总得想个法子,把这些虚伪面具,通通撕下来!”
  仲堇垂眸,茶汤里映出自己微微蹙起的眉心。这厉宁公主真是愈发像个戏台上的角儿了——听闻自个儿暴戾,不思己过,倒先要治人一个“不坦诚”的罪过。“暴君”的名号,怕是要坐实喽。
  她想,还是尽快找个机会,将自己此行的目的道出。毕竟,燕云襄母亲的生死命运若掌握在此人手中,的确是朝不保夕。
  “阿堇姐姐,有话但说无妨。”
  像是察觉了仲堇的心思,公主嫣然而笑,道:“我既然收了你的礼,合该还你个情分。”
  既然公主主动给了这个台阶,仲堇倒也不必迂回了,大大方方抬脚迈了上去。
  “我这些年一直在燕家马场作马医……”
  “哦?我竟不知……阿堇姐姐如今转作兽医了?”
  仲堇点头,继续道,“说起来,也怪我技艺不精,眼睁睁看着马场死了那么些马……若要论罪,恐怕我首当其冲。可公主未曾治我的罪,倒先扣下了燕云襄的母亲,实在让我有些过意不去。”
  “这样啊,”公主眼尾一挑,咯咯笑起来,“阿堇姐姐的意思,是要本宫放了她?”
  殿外风声忽紧,吹得窗纱噗噗作响。仲堇等着公主的笑声散尽,才轻声道:“可是让公主为难了?”
  “倒不是为难……”
  公主忽将手覆在仲堇手背上,那手心凉得像块生铁,“也不是我信不过姐姐。只是兹事体大,总要将这坦腹草,验明了正身,再谈旁的。”她压低了声音,抿嘴道,“姐姐勿怪。”
  懂,还是信不过。
  仲堇收回手,指尖若无其事擦过袖口:“理应如此。”
  “若这草,真如古籍所载那般神奇……”
  公主抚着坦腹草枯黄的叶脉,笑了笑,“我便依姐姐所言,放了那人就是。”
  茶早已凉透,浮沫凝成灰白的痂。
  仲堇看着宫女们鱼贯而入收拾茶具,忽听得公主柔声道:“阿堇姐姐这几日,便住在芷萝宫吧,我会不时过去,与姐姐说说体己话。”
  啊这,是在通知我么?我并无打算留下……
  仲堇正要推辞,公主已转向旁人,嗓音染上了威严:“你们好生伺候。”
  宫人们齐声应答:“是。”
  ……
  同样是留人,还是七八岁的公主留人的法子,叫人好接受多了。
  宫人捧来的莲纹香炉里,沉水香正吐出最后一缕青烟。望着厉宁公主远去的背影,仲堇不知为何想起潭溪的老人们常说的那句:最要小心的,倒是笑着留客的主人。
  *
  红墙内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
  这天晚上,仲堇倚在窗边,手中翻着一册医书,几近燃尽的烛火将枯黄的字迹照得忽明忽暗。
  「寻骨风:散风痹,通络,治骨节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