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按说该算喜丧——
  可谁规定活够了岁数就该欢天喜地去死?
  不够,永远不够。
  这般相濡以沫的缠绵日子,怎么可能够呢?
  可她们两个人又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把这件事渲染得太过悲切。
  苦日子已过得太久太腻了,那么残存无几的这几滴时间,尽量点缀些温柔笑意的华彩。
  只不过每日夜里,仲堇会悄悄数着她的心跳声。
  月色映照下,一抹莹亮从蒙着眼的纱巾上缓慢渗出。
  ……
  终于,这天还是来了。
  仲堇伏在床沿,握上她的手,柔声道:
  “千寻,这几年过得开心吗?”
  这句话,她一个人对着墙角的幽兰偷偷练习过无数次,舌头抵着齿尖,尽量每个字说得平稳。
  可真正说出时,喉咙仍不可自制地滚过一丝颤音。
  殷千寻躺在榻上点了点头,嘴唇轻启,但已发不出十分清晰的嗓音。
  仲堇大约只能从她的口型辨得:“开心。”
  开心就好。
  鼻腔突如其来一阵强烈的酸胀,她忙垂首去掩。耳朵贴近了殷千寻的心口。
  她听着她的心跳慢吞吞地往远处走。
  像个蹒跚老人的步伐,一下弱过一下。
  就在那心跳声弱得虚无缥缈之际,就在殷千寻即将闭上眼的前一刻——
  仲堇忽然俯下身,贴在她耳边,说出了那几个在心里翻滚了五百多年的字。
  “殷千寻。”她在她耳垂上落下一吻。
  “我爱你。”
  清清楚楚,坦坦荡荡。
  一刹那,九世情劫骤然启动。
  天雷滚滚,轰的一声炸响了——
  仲堇平静抬手,覆在了殷千寻的眼上,而后自己也闭上眼睛,迎接死亡——
  可就在此刻,她的掌心却忽然一痒:
  ?
  殷千寻的睫毛,似乎还在微微颤动。
  仲堇蓦地睁开眼。
  接着她便看到,殷千寻的眼神犹如回光返照般灼灼其华。
  那冷然睁大的瞳孔中,好似发生着一场惊魂动魄的地震。
  几个哑哑的字从她的唇间硬生生挤出,却也听得透彻:
  “仲、堇、你、个——”
  似乎后面还有三个要骂出来的字:死骗子。
  但她实在太虚弱了。
  剩余的那三个字眼,便留在了嗓子里,与她一同魂归故里了。
  与此同时,那道天雷如同苦苦求了五百年那般,从天边飞驰电掣而来,准确地搜寻到了仲堇的所在,直直劈了下来——
  这雷是天道降下的雷,任你什么不死之身都遭不住了。
  仲堇就在等着这一下。
  笑了。
  去他爸的天道天命天理天规,都随着这道天雷一起破碎吧——
  于是顷刻之间,坐在床榻边的人化为了乌有。
  连三魂七魄都不知道劈哪儿去了。
  而殷千寻的神魂仍呆立在原地,愣愣地盯着雷劫过后的那一缕青烟。
  ?
  仲堇明明答应过她的。
  答应过她,会乖乖归位的……
  那现在呢?
  现在这算什么?
  耳边,忽然响起了幽冥的引魂铃。
  黑白无常来了。来锁她的魂。
  锁链哐啷一声,刚要挨上殷千寻的手腕,便被她猛地一巴掌拂开了:
  “滚————!”
  脱离了老朽蛇身的束缚,她这一嗓子吼得,简直震彻九霄,比方才的天雷滚滚还要骇人…骇鬼。
  饶是阴司当差上千年,见惯了厉鬼恶鬼的黑白二位,也被她浑身的煞气吓了一跳。
  她们竟有点犯怵了,正发愣,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大号厉鬼的时候。
  不料,殷千寻却又自己转过身来,冷冷扫了她们一眼,淡淡道:
  “不走?还愣着干嘛?”
  黑白无常醒过来神,锁链哗啦啦拖在地上,一溜小跑着跟上。
  黄泉路上。
  殷千寻大步流星走在前面,衣袂生风,心里一笔一划地记着:
  “仲堇,你等着。”
  第67章 「一念相思苦,不如偷渡。」
  上一届阎王由于收受贿赂,私自篡改她人轮回簿上的命数,已被上面革了职——
  这职,革得实在不轻松。状纸雪片似的往天庭递,这官司一拖就是五百个春秋。
  如今坐在大雌宝殿上的阎王,是新上任的。
  看样子约莫一千三百岁上下,白发盘髻,鼻梁上架着老式玳瑁眼镜儿,镜腿还缠着圈白胶布,毛笔尖正丝滑地在文书上走着。
  殿内的寒气有些重,她捧起案几上的保温杯,往水面轻吹了几口,撩开茶叶,氤氲的热气瞬间迷蒙了她的镜片。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动静。
  一个红发小鬼几乎是滚进来的,冠帽也歪到了耳根:
  “启禀阎王!有个红衣厉鬼在殿外插队,与别的鬼打起来了!”
  阎王摘下眼镜,不疾不徐地用衣袖拭干了镜面的雾气,轻轻对折,放至一边,搁在了《地府年中工作总结》的封皮上。
  “规矩,都贴在告示牌上了吧?”她缓缓问道。
  “小的刚念完规矩,她就踹翻了告示牌!”
  鬼差捂着青紫的额角,“她还掰断了锁魂使的钢叉。”
  “这样吗?”阎王捋了捋鬓发散落的银发,“带进来吧。我倒想瞧瞧看了。”
  话音刚落,殿门轰然大开。
  是被踹开的。
  殷千寻浑身翻腾着血雾般的怨气,眼瞳暗红,手里拎着半截夺来的钢叉。
  她踏过门槛时,后面两个鬼差正忙着捡自己被撕下来的胳膊。
  阎王摆摆手,几个残兵败将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她数着这位红衣女鬼的步子:
  三、二、一。
  钢叉的尖尖磕在阎王面前的案几上,磕出个深而小的凹痕。
  殷千寻俯身,手按在案几上,一缕发丝拂过阎王的保温杯:
  “老东——”
  “新摘的彼岸花果榨汁,”阎王却突然仰起脸,“要不要加冰?”
  她指了指案几边缘摆着的琉璃壶,里面的红色液体缓缓沉淀着。
  可恶。
  这阎王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面目可憎的老登了。
  这会儿,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法令纹的沟壑里都蓄着温柔。
  殷千寻握着钢叉的手微微一滞,满腔戾气突然没了着落处,在胸内打了个转,又沉沉地坠下去。
  她低声道:“我问你,仲堇在哪?”
  “仲堇?”
  “别装傻,你什么都知道——医仙,亓、官、柔。”殷千寻一字一顿道。
  阎王眨了眨眼,抬起手:“你且等等,我来查一查。”
  她枯瘦的手指在虚空划拉了几下。
  一道刺眼的光幕浮现在案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如蚁群般蠕动,皆是仲堇的罪状。
  “医仙爱上蛇,触犯天条……”
  阎王眯着眼,读得很是仔细,“拒受九世情劫惩戒,现已切断轮回路,打入无间……”
  阎王将光幕掉了个方向,亮给殷千寻,嘴角噙着怜悯的笑意:“看到了么?”
  殷千寻眉心紧蹙,睫毛轻颤着,目光飞速浏览这些狗屁不通的条文。
  读到第三条时,她突然扬手——
  光幕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哐当砸在地上,碎成了几块玻璃片子。
  “我瞧这些屁话做什么?我只想知道:仲堇人呢?!”
  阎王倒也不生气,不紧不慢地招手,那些碎片又拼回原状,温顺地落回她掌心。
  “如今的年轻小鬼,戾气怎地都这么重……”她掸了掸上面的灰。
  殷千寻没耐心再与她耗下去,抡起钢叉便要往阎王头上捶过去。
  然而钢叉在空中呼啸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浑身一紧。
  不知何时缠上来的红绳已经勒进了她的衣襟,越挣扎就嵌得越深。
  她被迫昂着头,眼睁睁看着阎王重新调出光幕,轮回判笔在上面轻点几下。
  那熟悉的因果轮回系统,又亮起来了。
  阎王语气依旧温和:
  “来,姑娘,选几个关键词……”
  殷千寻被那绳子捆得气息短促,艰难道:“选…选你爹。”
  “我爹?”阎王略一思忖,似是陷入回忆。
  “我爹是当年忘川河畔的一只老鳖,被孟婆抓去熬了汤,喝过的鬼,个个投胎到了长寿乡,活过了三百岁……如今地府连年亏空的局面,说起来,这个老鳖爹得担几分责——你确定要投成他?”
  殷千寻根本无心听她絮叨,只咬紧牙关,挣扎着想要挣开束缚,可那丝线却越缠越深。
  阎王叹了口气,提笔在一块青玉令牌上缓缓书写:“你若是不选,那便只能按系统默认......这一世是蛇,下一世,仍是……”
  “闭嘴!”殷千寻猛然抬头,眼里烧着怒意,截断了她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