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没吭声,只由着她将宫装褪下,露出里层的绛红长裙。殿中只剩下衣料摩挲的轻响,直到谢灵仙挽起我的长发,才道:“陛下是在想,‘伴君如伴虎’?”
  我浑身一僵,猛地回头看她。
  谢灵仙垂眸梳理我的长发,语气平淡无波:“陛下自幼丧母,先帝性子又严苛,这些年在他跟前周旋,想必不易。”
  琉璃宫灯散出的华光映得谢灵仙眼底水光潋滟。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那些憋在心里的话忽然决了堤,我猛地伸手将人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谢灵仙被我勒得喘不过气,却抬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像哄孩童般顺着我的长发:“你的心思,我多少能猜到的,只是多了几分幸运,正好猜中而已。”
  我默不作声,只将脸埋得更深。
  这满殿的金玉珠翠,都不如怀中这人实在。
  “你饱读诗书,怎么不说这就是心有灵犀呢。”
  谢灵仙低笑,“好,我们心有灵犀。”
  我埋在谢灵仙怀里,听着她平稳的心跳声,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这对我来说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我不该这么脆弱,明明我们不过相识短短数日。可是,我竟然觉得我们应该早就度过很漫长的时光。
  月半十五按例有宫宴,后宫妃嫔与公主皆在场,水袖翻卷,鼓瑟吹笙,夏风透过珠帘将瓜果香气拂到面上,殿中玉盘上的冰块逸散出的冰雾像是天边的流云,相熟的女子们贴近着交谈,我这些未出阁的姐妹们坐在各自的母亲身边,脸上还带着小女儿的娇羞。
  张贵妃被陛下训斥数日后未曾露面,坐在主位的是丽嫔,她也是大皇子的生母,虽然是宫中的老人,可是多年未曾晋升,但旁人多会因为丽嫔入宫的年头敬她几分。
  丽嫔正浅笑着举杯,眼角余光却瞟向百无聊赖打哈欠的我,贴心地问我:“殿下可是嫌这曲子腻了?”
  也算是瞌睡了送枕头,我干脆起身,道:“本宫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可是丹阳姐姐你根本就没喝酒啊。”
  福宁公主戳破了我的借口,但是我现在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她,福宁的眼神渐渐变得怯弱,不敢抬眼看我,我轻嗤一声,来这里露个面已经算是我知礼数,难不成还要继续在这里荒废时日,转身便要离开,殿中人面面相觑,
  “殿下留步!”
  丽嫔上前,挡我的去路,连头上的步摇都在簌簌乱颤,显然是难忍焦急:“点心还未到,丹阳殿下不妨再留片刻。”
  我挑眉:“丽嫔这是何意,莫不是早就盯着本宫,算准了要拦我,丽嫔娘娘你从前可没这么热情。”
  丽嫔勉强维持着笑意:“丹阳殿下你平日只来往东宫,难得相聚,当然想和和美美聊些女人家的小话。”
  “你爱和谁聊谁聊,本宫要走你还真拦本宫不成。”
  丽嫔后退半步,却又咬牙上前,伸手想去拉我的衣袖:“殿下为何偏要走,就不能看在大家的面子上,多留些片刻。”
  我推开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丽嫔差点摔的人仰马翻,她的脸色惨白,不敢相信我直接动手,我径直往殿门走去,她却捂着额头哀嚎着往地上跌。我一言难尽地瞥她一眼,讹人讹得也太没有水准,侍女上前想阻挡,我一撩裙摆作势要抬脚,她们便瑟缩着又闪开了。
  离开殿门前,丽嫔拔高声音:“殿下!你就一点也不顾念我们的情分,执意是要和我们后宫这些人撕破脸不成。”
  我脚步未停,只是摸摸耳坠,才不管身后的一团乱麻。
  宫道旁的宫人见了我都垂首避让,唯有檐角铜铃在晃出零碎声响,衬得这禁宫愈发空荡。刚回到明王宫,侍女便慌张地赶来,说六尚的女官正训诫谢姑娘。照常理新入宫的女官确实要受规训,但是她这般焦急,定然是出了事,我连忙往殿后走去。
  第十一章
  还未见到人,老远便听到争执声。
  一个女人大声道:“不过是个新入宫的女官,也敢在尚仪局的规矩面前摆架子。”
  云女争辩道:“谢姑娘病刚好,教习怎可如此严苛。”
  “不过是装病避祸,真当本官是好糊弄的。”那女官冷笑一声,驳回云女的话:“本宫奉旨来教谢女官规矩,你不过是一介侍女,虽然出自凤仪殿,可是终归是奴婢,难不成也敢抗旨?”
  谢灵仙一身素色女官常服,正垂首站在刺目的日头下,膝头布料已有些磨损。她面前有个穿绯红宫装的女官,正是尚仪局派来教习规矩的赵女官。
  云女托着谢灵仙的手臂,在和赵女官对峙中落了下风,赵女官得意地看着谢灵仙,拿手指戳着谢灵仙的肩头,“真当自己是丹阳殿下跟前的红人,就算出身名门又如何,便连宫中的礼数都想敷衍,本官偏不如你的愿,今天我就教你什么叫宫里的规矩。”
  她嗤笑一声,开口就是让谢灵仙再跪一次,我加快了脚步,谢灵仙也不恼怒,竟然真的要跪了下去,抬眼的功夫看到了怒气冲冲的我,动作一滞,那女官竟伸手去摁谢灵仙的肩膀,想让她磕在青砖上。
  我上去便是一脚,揣得她噗通一声趴在谢灵仙面前,赵女官惊恐地回头,我怒目而视,但还是查验谢灵仙身上有无伤口要紧。
  被我揽住的谢灵仙还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但我的力气之大,她也挣脱不开,索性在我怀中道:“臣女入宫日浅,与六尚局诸位大人素无交集,和宫中的各位贵人更是没有往来,怎么就值得女官如此兴师动众。”
  女人脸色微变,打断道:“休要胡言!”
  竟然还敢对谢灵仙这样无礼。
  我胸腔里的怒火腾地一下烧起来,几步上前攥住周女官的后颈,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提起来。
  我的指节掐进她颈侧软肉,听着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女人被掐得眼珠翻白,手指乱挥,明王宫的侍女和她从六尚带来的宫人乱做一团,云女也拉着我,免得我真把六尚女官掐死,最后还是谢灵仙握住我的手腕,摇了摇头。
  我冷笑,指尖用力,将她狠狠掼在地上,“我下次见你,还会给你教教规矩。”
  她的目光掠过谢灵仙,被云女呵斥一声还不快滚,这才连滚带爬地带着六尚的宫人离开明王宫,临走前面色惊惶,险些被门槛绊倒。她没想到我是个疯的,真的能吓死手,当然会害怕。
  我当即让云女备好轿辇,前往收拾出来的辟玉阁,那里离后宫这些妃嫔甚远,省得某些人借着教习规矩的由头,再把爪子伸到谢灵仙跟前。我浑身上下翻涌的怒气未平息,谢灵仙不触我的霉头,安静地坐在轿辇中,等着侍女将杂物收拾好。
  不多时,兄长却踏入了明王宫,我才熄了火,尽量好声好气地对他说:“今日怎得有空来瞧我这惹是生非的妹妹?”
  “阿姒,听说你把女官打了?”
  太子没有训斥我,他瞧了瞧我的拳头,稀奇的很,仿佛看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可是我自小就是这性子,顶多挨顿训斥罢了,他怎么好像是头一次见一般。
  “兄长消息倒灵通,但是这可不是我的错,谢灵仙得罪了贵妃,丽嫔想拖住我让这个女官来折腾谢灵仙,难道她不该打吗?”我撇撇嘴,十成十的不服气。
  谢灵仙要从轿辇中出来问安,我挡在她身前,用手压着她的手臂,对太子道:“她不方便,我替你免了她的礼。”
  他靠近,低声道:“你如今也会为心爱的姑娘家出头了,真是让为兄开眼了。”
  太子是第一个猜出来我不喜欢男子的人,因为我从小到大就从未对男子露出过羞怯情态,却将谢灵仙的画挂了六年。但是知道我这些天粘着的人是谢灵仙后,还是颇为惊奇。
  我上去便捶他的脑袋,被他笑着躲开了,他对谢灵仙道:“谢姑娘,我这妹妹性子顽劣,还要你多担待”
  “太子殿下言重了。”
  他又揶揄地看我:“辟玉阁清静,正好去那里避些时日,陛下那边有我。”
  我这才喜笑颜开:“那就多谢兄长替我挡刀子了。”
  待到行至辟玉阁,已是月上柳梢。
  暮夏时节气息闷热,辟玉阁中却凉风习习,流连御莲池的夏风穿过玉珠帘,清泠的声音仿佛泉水叮咚。月影婆娑,目光朦胧,我和谢灵仙裹着薄纱,坐在窗下闲谈。她身上传来的温热透过轻纱传到我的肌肤上,叫人万分眷恋。
  这一年我十六岁,谢灵仙十八岁。
  月色之下,谢灵仙就像是神女一般,静谧而美好。
  刚到辟玉阁时,我给谢灵仙上药,她疼得身体微颤,却始终没再哼一声。我看着药棉擦过淤青处泛起的红痕,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谢灵仙的膝盖:“疼吗?”
  谢灵仙从始至终半分没有生气:“殿下,此举无非是有人想借规矩报复一下,若您为我动怒,让她抓住把柄去陛下那告状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