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他们面色异彩纷呈,但我们刀兵具在,只能灰溜溜叫管事的都督起床。
  良久,肚大腰圆的易州都督才擦着眼睛从里面出来,他眯住眼,上下打量着我们,直到看见地上哀嚎都嚎不出来的人后,才变了脸色。
  景宁元年后,地方府衙和军队逐渐有女子任职,数量虽少,但已经并不罕见,可我没想到这从五品的易州都督居然连我和昭阳都不认得。
  想到青州那一带不是很太平,京都那边派了人,说不定就和眼前这些人有关。
  若是上面来的,那这么嚣张就情有可原了。
  他看我是领头之人,上前还装模作样地拱拱手,再上前低声让我下马,“这位女将军,您且先进来再说,围观的百姓会越来越多,本官可就无法善后了。”
  我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
  陆惟君下马把人揪起后领推了上去,中间扯到了他小腿上的伤口,顿时地上划出一道血痕,陆惟君逼问易州都督认不认得。
  他神情忐忑,挺了挺腰,似乎为自己壮胆似的,说:“不认得,此人形状潦草不堪,本官如何认得。”
  陆惟君握紧了拳头,指着他说:“当朝五品地方大官,郊野常年匪寇横行,欺压百姓,扰乱商队,乃至截住军队,你好歹也是在大宴时能进宫的官,竟然说自己毫无察觉?”
  这人谨慎的很,陆惟君如此逼问,也不生气,反而摸了摸肚子,说:“我这个都督不行,您来了也未必可以,这十余年来,大战没有,小战不断,生出这样的乱子,本官也是有心无力啊。”
  都督手底下这些长史司马也纷纷聚在此处,三番四次邀请我们先进去说话,左右是含糊其辞,说是整改,说是解决——只想把我们打发走。
  陆惟君被气的说不出话,却完全没有惧怕他们的样子,惹得易州都督又打量了一番陆惟君,问他何许家世。
  陆惟君道:“东昆陆家。”
  他好似是松了口气一般。
  东昆之前是昆仑山东脉贵族的总称,后来才演变为陆家,细说起来也是北凉建立后的事了,虽说出了个武举魁首,但也只堪堪够得上新贵的门槛。
  昭阳笑出声来,反倒让这肥头大耳的忌惮。
  如今这年头,能当上如此威风的女官,尤其是军中的官,家中必然是四方大族,反倒让人谨慎。
  他又问昭阳,不知她是哪家的女君。
  昭阳和我对视一眼,大笑起来,拿枪尖指着他,嚣张跋扈道:“北凉萧氏,正一品勋翊护国昭阳长公主,萧文珠是也。”
  昭阳公主的封号代代由女子承袭。
  助我登位后,昭阳这封号背后的显赫更上一层,我说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那第二绝对是她。
  这些人全都傻了眼,连跪拜行礼都迟缓了不少。
  我摸出一块令牌,扔给陆惟君,“从今日起,陆惟君你在此担任都督,等大军行进到此地,帮着昭阳剿贼,顺便从上往下捋一捋,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让他们这帮酒囊饭袋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昭阳这才收了混不吝的笑,冲我抱拳道:“您路上小心。”
  我点点头,策马继续西行。
  日夜兼程,终于赶在了祭月节当晚赶回了京城。今年仲秋暖风徐来,尚且没有凉意,正巧过节,赶上了祭月,这座城池上空如繁星一般的祈明灯,好似赶夜路时看到的万家灯火,陡然生出种归家的好心情,令人倍感安慰。
  我们之前约定在大明王宫过节,我连打理一番都顾不上,直接把马拴在院中,穿过莲池上的水廊直奔寝殿,远远就看到谢灵仙披上衣衫倚着门。
  她望着映照着月光的寒池,目光幽涩不知在静思何事,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灵仙没有回头,却知道是我:“陛下回来啦。”
  说完,才回首,冲我莞尔一笑。
  我也冲她笑笑,身上陡然卸了力,连脚步都慢了下来,踱步到她身后想要她圈在怀中,但身上污秽颇多,还是把剑撑在地上,脱力似的坐在地上,弓着腰抬头,和她一起在静谧处看着夜色中如明河般的祈明灯。
  谢灵仙见我沉默,俯下身,轻柔地摸摸我的脸,生怕惊扰我似的,说:“膳房还有团圆饼,陛下想不想吃?”
  “想,很想。”
  “那我去让人端来。”
  “等等,我给你带了东西。”忽然想起什么,我从怀中掏出来一个被裹的严严实实的长条,将布拆开,露出里面缠着根红条的桂枝。
  谢灵仙已然猜到它的来处,“少时就听闻青州的明通寺灵验,既然是能让陛下带回来的,自然是那的桂树枝吧。”
  我点点头,把东西递给她。
  这还是我磨了老主持半晌,答应给他不少香火钱,他才舍了我一条树枝,还嘱咐我好好供着,当时昭阳和陆惟君两个憋笑憋的脸都红了。
  第八十五章
  谢灵仙拿出来,从红布条里掉出来一支翡翠绿梅簪子和一对琥珀桂花耳坠。
  青州盛产翠石,原本我只想打一根簪子,但是看到那桂花,又觉得光带回来簪子还是不够。不过,这两样东西加起来,都没这枝还开着花的桂枝难弄来。
  她说:“你平安,就最好了。”
  我用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她胸前落下的衣带,谢灵仙摸摸我这双血迹还干涸的手。我道:“爱卿怎么不问问我此行顺不顺利。”
  “陛下顺利归京,自然是迎刃而解,只是……”
  “只是?”
  “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我挑眉,哼了两声,抬头亲了亲谢灵仙,“香风绰约,寒鬓斜钗,明月作珰……珠玉娇唇,既然可以一亲芳泽,怎么会不快乐呢,爱卿说这些未免扫兴。”
  她却说:“陛下,您不要逞强了。”
  说罢谢灵仙就将身上脏兮兮的我圈在怀里,我的脑袋被怼在她胸口,难得让我害羞了起来,我紧紧勾住她的腰,缓了许久。
  她拍拍我的肩,问我:“陛下要不要去唤医官来,免得落下暗伤。”
  我摇摇头,将她横抱起。
  谢灵仙到嘴边的话便被生生打断了,她又拍了两下我的肩膀就要下去,但是我却高高兴兴抱着,权当她是打情骂俏了。谢灵仙无奈地轻叹一声,道:“陛下,好歹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将她放在榻上,扑在她怀中,阖眼良久,谢灵仙语气软了下来,又道:“和我说说,陛下遇到什么了?”
  我这才细细说来这些时日遇到的事。
  听完后她道:“到头来还是靠官压官才能解决,这种人坐上了高官之位,看似没什么影响,但在看不到的地方,只是白白耽误一方百姓罢了。”
  是啊,我固然气恼这些宵小为了争权夺利,顶用了太子的名头,也气愤那个庶人在西戎搅弄云雨,但真正让我落寞的,还是在易州遇到的事。
  朝局总是一环扣一环,这种形式下或许我不久后就要挂帅出征。
  这是个无比沉重的话题。
  我又说起了昭阳和陆惟君,这两个人跟着我一同亲征,再好不过,这时也没忍住调侃她两句,“萧文珠她母亲本想着这孩子可以作个文弱秀气如珠似玉的闺阁娇女,谁曾想却是个打小将泼辣豪爽刻在脑门,把不服管教视作人生条例的女儿家,她母亲不知为此头疼过多少次,如今也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了。”
  谢灵仙安静地聆听着我的唠叨。
  渐渐地我们都有了困意,朦胧中我翻了身,把她带着凉意的手揣进怀中,心满意足地说了声睡吧。
  不知过了多久,谢灵仙却挪到我身旁,在我耳畔轻声道了声殿下。
  按照北凉律,我登基后再唤我殿下是大不敬,可是谢灵仙却喜爱在情急之际床榻之间喊我,殿下。有时恍惚,她也会脱口一声殿下。最开始她还请个罪,后见我欢欣也便这么喊了。
  我阖眼假寐,且听她要偷偷摸摸说些什么我醒着不能听的话,她却用额头蹭蹭我的肩膀,自顾自睡去了。
  此次回京,除了与西戎交涉,判断朝局让即将征战的我有无后顾之忧,最重要的还是有关萧慈的安排——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皇太女。
  脱离了政治联姻和束之高阁,琴棋书画只不过是满足闲时风雅的陪衬,女德女训仅仅作为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所有话里的尾音。成为一个有能力的人,当然不能止步于此。
  她会受到帝王德行和治国理政的教导,学会做一个帝王。
  就像她的太子父亲一样。
  秋去冬来,我无数次看着萧慈穿着她父亲幼时的衣裳改制过的宫衣,坐在我的书案下方,聚精会神地诵读先朝帝王所撰写的政要,童稚的嗓音在太极殿中回荡,显得有些空灵。
  其中偶尔几次也会恍惚,仿佛我的魂魄飘摇回了孩童的身躯,看着作为储君的兄长,在我前方正襟危坐地读着圣贤书。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