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说的圣子既是指刚刚成年、马上要被送去龙窟的前任圣子,也是立即需要填补空缺之位的新任小圣子。
  男人的视线在一慌张、一沉默的两个孩子之间简单掠过,语调公事公办,问大人:“圣子是哪一位?”
  “是……是……”
  阴谋诡计策划得顺畅,真要在当权者眼皮子底下指鹿为马,好像又不如想象中简单。
  两人“楚……”了好几回,也没讲出名字,急得楚南膺在背后拉了他们好几回。
  “自己孩子的名字也会忘记吗?”
  又一道陌生的声线闯入,低沉矜贵,很有威仪。
  那人站在阴翳中,晦暗不明。
  先来的灰衣神官立刻转身行叠袖礼,无比恭敬:“大祭司大人。”
  ——大祭司!
  楚家从家主到杂役身体一抖,瞬间齐刷刷跪了一地:“大人!”“大祭司大人!”“大祭司阁下!”
  灰衣神官在得到应允之后向旁侧身,让地位更崇高的那位走进来。
  小楚惟和所有人一样踉跄跪下,却并未和养父母一样颤抖着伏地,反而借着挡在自己前面的养父身形遮蔽,悄悄抬起头。
  他在楚家被从上到下忽视惯了,潜意识中不管做些什么,都不会人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好,说是命运的指引也罢,对世界从来漠不关心的男孩,难得对这位神秘的贵客感兴趣。
  好高喔。
  这是迦隐给年幼的小楚惟留下的第一印象。
  那人从头到脚都被包裹进金丝绣线装点的黑色祭司斗篷,既不显得臃肿,更不会空落落;戴着双贴合的黑色手套,手腕处是他身上唯一露出的一小块皮肤,显得禁欲而威严。
  缀有珠链的兜帽遮住了大祭司鼻梁以上的部分,楚惟试着改变角度,仍然看不见那双眼睛是什么颜色。
  会是金色吗?小孩想。
  楚惟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溯夜镇,而没有一个镇民拥有金瞳。
  不久前,他在橡木下打盹时做的那个梦,梦里那双金色的眼眸一直凝望着他,发出某种近乎迷恋和祈祷的召唤……
  从那天起,小孩子就不自觉在生活中寻找金色的痕迹。
  溯夜镇的人没有金瞳,那就去观察路过此地的吟游诗人、泡泡巫师、旅人、行乞者。
  如果这些人都没有,那么,神庙来客又让他燃起新的希望。
  那可是人们口中无所不能、至高无上的大祭司先生。
  听起来那么厉害,应该会有一双金色的眼眸吧?
  男孩更换了好几次角度,都没能窥见自己想要查证的真相,有点儿泄气。
  不过他发现了另一件事,这位大祭司先生藏在兜帽中的长发是银白色,像桦树林间反光的雪地。
  所有人小心翼翼回避视线接触,连小楚惟都无精打采地垂下脑袋。
  没有人注意到,大祭司在目光经过这个不被疼爱的幺子后,嘴角弯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安岩。”他敛起笑意,嗓音淡淡,吩咐灰袍神官,“楚先生和楚夫人想起他们的孩子叫什么了吗?”
  安岩睨了跪在最前面的两人一眼。
  在出发之前,他听神庙里的老神官讲过,去接圣子时会遇到很多阻碍,大多来源于被选中孩子的家人的不舍。
  他们中有部分社会地位崇高,不乏菲亚兰的王公贵族、富商巨贾,会想尽办法掩盖、甚至歪曲事实,撒泼打滚,暴力反抗,找替死鬼……无所不用其极。
  老神官叮嘱,这种时候不要跟他们废话,更不要被他们绕进挖好的陷阱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立刻用晶石进行验证。
  他低下头,双手高举过头顶:“大人,我来吧。”
  大祭司那根不离手的法杖交到他的手上,顶端璀璨的晶钻暂时换成了黑沉沉的祭坛晶石。
  此物一出,人们倒吸一口凉气。
  哪怕楚家没有任何人抵达过中央神庙、亲眼见过至高祭坛,仅是它上面一块小小的石头,就足以带来极为强大的威压。
  楚家一家三口更是不自觉挤作一团,抖得像秋风里的橡木叶,焦虑得脸色发青。
  小楚惟却困惑地歪过头。
  他听见了。
  晶石……在说话。
  和那日遴选印记上的符文类似,它翻来覆去呼唤着他的名字。
  「楚惟……」
  却又不止名字。
  「我的珍宝……」
  它认得我,小孩轻轻屏住呼吸,想着,而且,它很悲伤。
  它听起来像在哭泣。
  像另一个迷路的、没有人来接的孩子。
  「——回到我身边。」
  说完这句以后,那晶石陷入缄默,楚惟再也没有听到它的声音。
  “如果你们不配合,那么两个孩子都需要接受祭坛的检测。”安岩俯视着他们。
  他未婚无子,又在神庙长大,信仰坚定,和大多数神官一样心甘情愿为了菲亚兰神明献出一切,实在很难理解和同情这些即将失去孩子的父母究竟在磨叽什么。
  “是……是小儿子!”
  危急关头,楚夫人还是爆发出了当母亲的本能。她愿意付出任何说谎的代价,来换取亲生儿子活下来。
  她连滚带爬来到楚惟身边,一把把男孩推到众人眼前,推上人生的岔路口。
  她用力太猛,毫无防备的小楚惟被她推搡得站不住,直直倒向距离他最近的大祭司。
  安岩眉心一跳,就要过来拦截,但迦隐比他反应更快,左手虚虚一挡示意不必,右手接住摔到自己怀中的小家伙。
  既然是自投罗网,那他可不会再放手了。
  楚惟撞上去时下意识闭上眼,鼻尖蹭过丝滑的布料,闻见末药、焚香、冷杉灰烬的味道。
  他被大祭司扶着站好,在背后父母惊恐地问询“大人没事吧”“我们家这孩子太冒失了”“这真是天大的罪过”“还请您原谅”的混乱中,仰起小脸,声音轻得像羽毛:“谢谢您。”
  他没有道歉,而是道谢。只因这份过错并不在己。
  有趣的孩子。
  大祭司看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为何,楚惟觉得这句话中并无多少疑问的语气,更像是早已知晓答案的设问。
  但他还是乖乖回答:“楚惟。”
  “很好听的名字。”男人又问,“你的月亮记号有变成太阳吗?”
  周遭顷刻间鸦雀无声。
  不,也不是纯然的寂静,楚惟能听见养父母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
  他们是那样想要狡辩和粉饰,但任何人不得擅自打断大祭司的话。
  小孩子懵懂地意识到,他的回答将会决定自己和楚南膺的人生。
  如果他冒名顶替圣子,会发生什么?
  如果他指认了楚南膺,养父母又会对他做什么?
  他垂着眼睛,小拇指不自在地蜷缩着。
  半晌,抬头细声细气地问:“先生,我能……和您单独说话吗?”
  也许是幻象中的金色眼睛,也许是头一回见到能震慑住养父母的存在,也许只是那焚烧过的香气叫人觉得眷恋,小孩子不自觉对这个人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可以称之为亲近、或者是信任的东西。
  在迦隐回答之前,安岩先蹙起眉:“怎能用‘先生’这样寻常的称呼?不得无礼,应当尊称为大人。”
  迦隐倒是不在意,挥挥手:“无妨。他想叫这个就叫这个。”
  语气不仅很是随和,甚至还有点儿愉悦。
  安岩愕然。
  中央教廷大祭司大人的高不可攀是出了名的,别说普通人,就连对同他平起平坐的红衣主教也很施舍好脸色,对过往已选定的圣子也没表现出什么特殊。
  结果他今天不仅没有怪罪这个小不点儿的逾矩,还挺……平易近人?
  天呐。安岩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平易近人”这四个字也能用来形容迦隐大人。
  这事儿传到神庙里根本没人会信好吧!
  紧接着,更叫他悚然的一幕出现了:
  迦隐答应了那个“单独”的请求,冲小孩子伸出手,口吻温和:“那我们出去散散步,嗯?”
  楚惟望向他的眼睛亮汪汪的,像月亮的倒影。
  孩子咬了咬嘴唇,在养父母快要瞪出血的视线中,把自己的小手轻轻放在他的大手中。
  第5章 楚惟一直知道自己活不到长……
  会客厅的大门在他们身后阖上,楚惟领着大祭司往后湖走,那儿很安静,不会有大军压境般叫人喘不过气的教廷随行人员,也不会有恨不得爬到墙上围观的乡里乡亲。
  溯夜镇的积雪整个冬季都不会化,要等到春天才能褪掉那层白,好似给夜晚盖上棉被,格外静谧。
  楚家的后花园花了大价钱建造,入夜后的雪地反射着幽微的蓝光,中心湖面结了一层薄冰,早些时候楚南膺和浑小子们用石头砸裂了一角,天上星的碎影全都漏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