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如果殿下不愿被某些人接触,或者想要指定什么人来侍奉您,都是您的权利。”安岩故意当着石本卓的面这么说。
  楚惟点点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大祭司先生……”
  他没有说完,亮晶晶的眸子代替了未尽的话语。
  安岩挑了挑眉,他早就发现了,在神庙的所有人中,小圣子对大祭司的依赖远远超过其他人,哪怕比较对象包括与圣子接触更为频繁的圣侍嬷嬷。
  他答:“大祭司大人去拜月城选拔新的祭司候选者。”
  拜月城是中央神庙附近最大型的城镇,城里的居民会来神庙进行祭典和参拜,教廷人员的日常生活补给也从那里运来。
  男孩眼中流露出一丝困惑与不安:“他不再当祭司了吗?”
  “不,不是这样。除了中央神庙,其他地方也同样需要祭司。拜月城是菲亚兰最繁华的聚集地之一,地方祭司也是个很重要的职位,需要大祭司大人去主持工作。”安岩看出孩子的担忧,补充道,“他傍晚就会回来。”
  这个回答让小圣子安下心来。
  石本卓在一旁听完了全部,撇撇嘴,腹诽着这位新来的圣子对谁患上雏鸟情结不好,偏偏是对那位冷心冷情的大祭司。
  迦隐为人有多么冷酷,他这个敌手再清楚不过。以前也有刚来的圣子被他那副看似有魅力的外表、那把仿佛很迷人的嗓音蛊惑,无一例外没过多久就遭到了无情的疏远。
  大祭司想做的是中央教廷的掌权人,菲亚兰的幕后皇帝,从来不包括离家儿童的养父、导师、心理医生和青春期爱慕对象。
  小孩子的真心就是这么容易交出去,好像被捏在旁人手里随意伤害是成长与牺牲的必修课之一。反正摔摔打打的也就长大了。
  又或者,此刻受万人景仰的圣子们根本活不到真正长大的那一天,就已成为深渊烈焰中的祭品。
  这么有一搭没一搭想着,摘星阁已经到了。
  为了表示对圣子的尊敬,红衣主教领着数名主教、执事和审判官等在摘星阁楼下。
  洛格托见到圣子,先是堆出热情的笑容,在看清抱着他的人不是自己手下的石本卓、而是大祭司派的安岩时,神情有一瞬微妙的变化。
  但他藏得很好,叠袖行礼:“见过圣子殿下!恕老朽近来一直不得空……”
  他吧啦吧啦讲着场面话,楚惟在高个子的安岩怀中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头发斑白、面庞浮肿、废话还多的人,初印象先扣二十分。
  怎么看都是迦隐——不,祭司派比较好。小孩想。
  洛格托高举双手嘚啵半天,没有等到圣子应声,颇为疑惑地抬头:“殿下?”
  只见小圣子问灰衣神官:“我可以不要跟他讲话吗?”
  他神情淡漠,语调平静,和问早餐可不可以不吃羽衣甘蓝差不多。
  不像故意羞辱,但造成的效果远胜于阴阳怪气。
  性格严肃如安岩,也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还是当着主教派核心成员的面。
  洛格托在中央神庙也算是德高望重,过去的圣子知晓他是何人后也不免带上尊敬,哪里受过这种轻视——尤其是当着手下的面!
  他的视角看不见身后人的神态,但总听见窸窣声响。他疑心疑鬼,肯定有人在偷笑;回头要好好整治一番。
  洛格托脸色不太好看,但开口仍稳妥:“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老朽对殿下心怀尊敬,绝无半点怠慢。”
  小圣子漠然地看了他几秒,对灰衣神官耳语了什么。
  安岩已经从先前看好戏的状态中调整过来,点点头,清清嗓子,对忐忑的洛格托冷声道:“殿下倦了,要回神恩宫休息。殿下并无同主教大人交谈的意愿,神谕如此,日后主教大人若是没有要事,请勿随意、私自出现在殿下面前。”
  ——就差把“别用你这张老脸碍圣子的眼”直接说出口。
  红衣主教的脸涨得和教袍一个颜色,却又为了维持形象不肯公然失态,实在太滑稽。
  安岩担心再多呆一秒自己此前在教廷建立起的生人勿近的高冷形象就会崩塌,说完抱着楚惟转身就走。
  洛格托和他准备的一干大阵仗——无论是诚心诚意的接待,还是打算给新来的圣子一个下马威——就这么完全被毫无留恋地甩在后面。
  外人不在,洛格托也不装了。
  他主教年纪也不小了,气得手直抖。
  石本卓怕他再这样下去心脏受不了,从其他执事那里捧了杯仙籽草茶谄媚道:“大人消消气,犯不着为点儿小事动怒。圣子殿下只是受了奸人蛊惑,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明白这教廷究竟谁说了算……”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洛格托更恼火了——如今的教廷,由迦隐说了算。
  他烦躁地一巴掌推开杯子,滚烫的茶水全都泼在石本卓的手上。
  洛格托没在意他,盯着安岩和楚惟的背影,双目阴沉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迟早要叫他认清自己的位置。”
  什么高洁的圣子,什么神灵的使者,什么菲亚兰的象征……不过是教廷为了控制民众打造出的一枚精美棋子罢了。
  离了教廷,他什么都不是!
  *
  安岩此前说了迦隐傍晚会回来,楚惟等到夕阳落山,等到月轮初显,等到晚星高悬,从窗台往楼下看了好多遍,也没有看见那件盼望的黑色长袍。
  小孩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双手抓着毯子边缘蒙住半张脸,像个蜷缩在阴冷巢穴里的、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
  中央教廷再怎么有权势,神庙终究是个苦修禁欲之所,床上用品远不如奢靡的楚家那般柔软舒适。
  被罩不是丝的,填充不是绒的,不知是羊毛还是什么纤维的毯子扎得他细嫩的皮肤发红发痒,哪哪儿都不对劲。
  男孩闭着眼,不知为何鼻头酸酸的,有些委屈。
  都怪那个人,把他带到离家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带来了又不管;
  今天见到了两个讨厌的小老头儿,如果那人在,他就不必离他们那么近,好似周遭的空气都污浊了;他还是更喜欢他身上焚香的味道;
  说好会每天陪自己一起用晚膳的;
  ……说到底,就只是因为那人一天没有来看自己而已。
  这种情绪对小楚惟来说是很陌生的,唯有被偏爱者才有权肆无忌惮,过去他从未体验过,如今从蜗牛壳里缓缓探出触角,懵懂地、小心地学习撒娇。
  因为他长到八岁,也总算能在从来不被选择的泥沼中,获得一份坚定不移的偏袒。
  小孩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但这并不是一个好梦,曾梦见过一次的大火再度熊熊燃烧包裹着他,烫到连呼吸都疼痛。
  不同的是,这回他看清始作俑者——严格来说只能窥见一隅深不见底的玄黑鳞片。
  龙。
  魔龙。
  十年之后,要带走他,吃掉他,杀死他的魔龙。
  盘踞于烈焰肆虐的大地之上,嘶吼声撕裂云霄,誓要找出只属于它的漂亮小祭品,捏碎于利爪中。
  男孩自懂事以来,就知晓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养兄而死。可过去他年纪太小,很难真正理解什么是「死亡」,不过以为是场有来无回的漫长告别。
  命运阴差阳错将他推向圣子一位,是宝座也是牢笼,死亡究竟被延期还是来得更快,年幼的孩子无从知晓。
  只是那“有朝一日”的期限被丝线吊成沙漏悬于门楣之上,沙砾每分每秒重重砸下,砸得孩子本就柔弱的脊颈承受不起更多重量,金炼银锻的枷锁逼迫得他无处可逃。
  他以为他可以平静面对死亡,就像每一个童话故事都会走到结尾。
  并不是的。
  原来他是会害怕的。
  害怕……
  他好怕会死。
  第10章 “可以等我睡着之后再走……
  “殿下……”
  “殿下,做噩梦了吗?”
  “醒一醒,小殿下。”
  低沉温柔的嗓音打捞起行将溺水之人,楚惟从噩梦中回溯,蓦地落入现世温软的壤。
  小孩子慌乱地张开眼瞳,蓄满的泪光映得眼底一片暗蓝的微芒,即便在昏聩的夜色中也亮得慑人,叫人根本盛不住那明晃晃的、强烈的依恋。
  魔龙的咆哮仍然萦绕于耳畔,心脏狂跳个不停,楚惟在迷蒙的视野里认出弯腰关切望着自己的人,猛然起身。
  顾不得矜持,顾不得礼仪,顾不得所有“圣子不得随意接触他人”的清规戒律,紧紧攀住这个唯一能够救自己的浮木。
  梦中蹬得乱七八糟的毯子层层叠叠堆在床上,小少年跪在那一团混乱上,搂住成年人的脖子,单薄睡衣之下的小身体不住地轻颤。
  那啜泣声极细微,比窗外飘雪声大不了多少,却在阒寂夜色中清晰可闻。
  小家伙平日里再怎么想要撒娇,也是克制的,不动声色的,还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过;倒不是说对送上门来的抱抱有什么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