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就在那拳风擦过颧骨即将重击向他时,楚惟身后一空——
  回廊的大门,居然打开了。
  小孩猝不及防倒了下去,恰巧避开了攻击,几人因突然的变故同时怔住。
  眼镜反应最快,大叫:“他要跑了!要从走廊跑了!”
  这反倒给摔懵了的小楚惟提了醒,顾不得疼痛立刻爬起来,朝着坏小子们的反方向跑去。
  他的双脚,自成为圣子就再也没有沾染过尘埃的双脚,在神庙中每天都有嬷嬷和修女用极北松脂混合花蜜、圣泉调制而成的乳膏呵护的双脚,被粗粝的沙粒和方才跌倒的擦伤割出数道细小的伤口,如同小人鱼行走在刀刃上牵扯出连绵的疼痛。
  一道比银丝还要细的血迹渗进了琉璃砖石中,顷刻间填满了忏悔回廊的五脏六腑,他的血液成为它们的血液,他的心跳化作它们的心跳。
  沉眠的禁区被唤醒,三千一百五十八块圣骸骨同时轰响。
  「是……」
  「是圣子啊……」
  「他来了……」
  「……祂……」
  孩子们全都愣在原地。
  第13章 “你知道你有多珍贵么?……
  圣骸的复苏引发整个回廊的震动,四下流淌的呜咽与呢喃交织着,仿佛成千上万看不见的幽灵伏在耳边低语,在结构精巧的走廊中撞出巨大回声,如同鎏金囚笼降下,将误入此地的稚童困于其间。
  男孩们惶恐地四处看,白骨供奉的神像原本沉默伫立,下一瞬纷纷转身,俯瞰着他们,眼眸无悲无喜。
  眼镜第一个想跑,然而刚才还敞开的大门在他面前冷酷闭阖,差点夹到他的鼻子。
  “救命,救命啊!!”
  他无助地砸着门,它纹丝不动,好似从来不曾开启过。
  为首的男孩手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只留下一个凌乱但深刻的牙印,看得出留下他的人当时有多么破釜沉舟。
  男孩不知该往哪儿看,那些圣像的目光好像一直能看穿他的脊髓、掀开他的天灵盖。
  他提高嗓门给自己壮胆:“喂……这是你干的吗?你干什么了?”
  小圣子背对着他站在原地,像是无法承受某种重量似的忽然弯下腰,连放在领口里的小鸟儿都滑落出来,幸好他勉强伸手垫了下,它才不至于摔伤。
  只是当他做完那个动作之后再也无力支撑,跪在地上。
  坏小子以为这是心虚的表现,更加认定回廊的一切都是楚惟搞的鬼,上前推他:“快、你快点放我们出去!别再装神弄鬼了,教廷净地不容污秽——”
  楚惟的状态本就反常,被他这么一推搡,身影摇晃了下,整个人倒了下去。
  椋鸟和小圣子一样无力地瘫在琉璃砖上,像是陨落。
  先前还耀武扬威的男孩们吓坏了,搞不清他们是不是中了巫蛊,瑟缩着抱成一团。
  “我……我什么都没做!你看到了吧?”
  “我也没有……神明在上,不是我的错啊!”
  “你也帮我证明一下,埃德蒙——埃德蒙人呢?”
  他们这才发现,毡帽男孩压根没跟着他们进到回廊。
  另一边的小楚惟像是被什么千斤重的东西压制,身体不受控制。他用尽全力伸长手臂,指尖够到鸟儿,试图把它护在怀里。
  昏迷多时的鸟儿挣扎着睁开眼,冲着小圣子感激地、哀伤地啁啾一声。
  「您来了……」
  「等很久了。」
  「圣子……」
  「您是否……」
  圣骸的泣音再度环绕耳畔,小圣子分辨不出那些诉言究竟说了什么,他抱着小椋鸟蜷缩着,眼瞳里蓄满泪水,终于承受不住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不是恐惧。
  而是悲伤。
  他感受到了千堆骸骨与无名殉道者的悲伤,那般深重,那般浓烈,连灵魂也为之共振。
  忏悔回廊仍在渴求,自楚惟脚下滴落的血液逐渐蔓延成又似符文又似花朵的形状,浇灌着亘古压抑的秘密。
  千百年来无处倾诉的痛楚化作更深的哀恸倾轧在他的薄薄的脊背上,年幼的圣子快要撑不住了,意识缓缓溺进无边黑暗。
  直到权杖重重拄向地面,浮动的金色祷言如同锁链霎时间箍住琉璃砖下所有的蠢蠢欲动,顶端晶钻光辉大盛,此前呼之欲出的圣像全都安静地阖上眼。
  “我的殿下,怎么这么不小心?”
  孩子的身体一轻,被谁抱了起来。
  楚惟费力地睁开眼,看见熟悉的浅紫色眼瞳,正无奈又宠溺地望着自己,好像他只是走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不是说外出办事吗?是为自己回来的吗?
  小孩子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先生……”
  “嘘。”大祭司用手背碰了碰小圣子苍白冰凉的脸,“你现在很累,先睡一会儿。我来带你回去。”
  楚惟迷迷糊糊,潜意识觉得还有事要做:“我……”
  “担心它吗?它会没事的。”迦隐安抚道。
  楚惟顺着迦隐的视线侧了侧头,感觉到自己的颈窝处有什么毛茸茸的。
  鸟儿不知何时钻进他的长发间,仍有呼吸。
  他安心地睡过去。
  迦隐将楚惟交给随行的安岩,拄着权杖一步步走向角落里的两个罪魁祸首。
  坏小子们被逮现行,彻底慌了:
  “大、大祭司大人!”
  “我们只是……”
  “其实我们——”
  “谁碰了他?”
  迦隐不听解释,声音轻柔,没有半点质问的严肃。
  但男孩们瑟瑟发抖,仿佛看到恶灵降世。
  眼镜下意识吞了口口水,汗从额角滑落。
  他扛不住那无形的威压,率先软了骨头,毫不犹豫出卖了伙伴:“大祭司大人,是他,都是他干的!”
  男孩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背叛,瞪大眼。
  可他根本没心思讨伐伙伴,大祭司已经走近一步。
  菲亚兰大陆最有权势的男人低头看着他:“你做的,是吗?”
  男孩直哆嗦:“我,我我,我……”
  舌头打结了似的,半天捋不出来第二个字。
  迦隐心平气和:“哪只手?”
  男孩已经傻掉了,理解不了他的问句。
  “我是在问你,”迦隐的声音依然温和,“刚才用哪只手推了殿下?”
  男孩抖得更厉害了,若不是冬天的衣服厚,恐怕已经能看得出尿裤子。
  “是这只吗?”
  大祭司慢条斯理调整了下黑色手套,碰了碰他的左胳膊。
  事实上那是很细腻的皮料,可此刻划过男孩的皮肤,触感像某种冷血爬行动物的鳞片,比刀割还要令人恐惧。
  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开始胡言乱语,把罪责全都推给不在场的毡帽男孩:“大人,这都是埃德蒙的主意!他让我们用弹弓打下那只鸟,说圣子心善,肯定不会放着不管,等圣子来了,我们就——”
  “这样不乖。”
  男人遗憾地摇了摇头,他能从兜帽之下看见任何人,别人却看不到他的眼睛,仿佛被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凝视。
  “好孩子要诚实。”
  “大祭司大人,我发誓,我发誓说的全都是真的!”男孩带上了哭腔,压倒性的恐惧叫他爆发出勇气,“——还有,我没有碰圣子,是他自己摔倒的!”
  “哦?是吗。看来是我误会了。”男人微微一笑,比起崇高神圣的祭司,此刻更像魔鬼,“但我不在乎。”
  男孩像是预感到了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想要藏起被楚惟咬伤的手。
  但迦隐没有让他如愿,黑色手套铁钳一样攫住他的动作,自言自语:“看来是这只手了。”
  那其实是个非常随意的动作,像剪裁一片云丝,或者摘一株仙籽草。
  男人轻轻巧巧一折,骨骼断裂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空间里。
  男孩甚至来不及发出尖叫,直接疼得昏死过去,整条手臂软绵绵地垂下,似乎和肢干已经不再相连。
  迦隐看见手套上一道不明显的血渍,应该是属于那孩子的。他厌恶地皱了皱眉,脱下手套扔在地上。
  他不再管那孩子如何,转身走向安岩,检查楚惟的伤势。
  除了脚底,手肘和膝盖上也有擦伤,殷红在雪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浅紫色的眼瞳中划过一丝暴虐,又生生将它压了下去。
  他抱起沉沉睡着的小圣子,离开忏悔回廊。
  *
  神恩宫里,楚惟坐在床边,看着迦隐半跪在地上替自己清洁伤口。
  旁边放着医师准备好的药箱,但它们已经派不上用场。
  迦隐看着那些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消片刻,皮肤重新光滑如初,只留下一点没有擦掉的、干涸的血迹。
  “一直都这样。”楚惟对自己的愈合能力见怪不怪,声音轻飘飘的,“先生,我是不是本来就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