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眼前的少年模样和s惊人的相像,连嘴角下垂的凶狠弧度都毫无二致。
  但他的眼睛不是金色,望向自己的目光更是天渊之别。
  s的眼神总带着深深的爱慕与依恋。
  但这个少年,只有提防和憎恨。
  小圣子仍然原处,镇定得出人意料:“我不会呼救。但是,你要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他的嗓音柔软清灵,像散落一场薄而细的雪雾,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
  少年像只不知为何被顺毛安抚了的小狼,边茫然自己的突然转变,边试图重新端起狠戾的架子:“阿姐……教廷的人害了我阿姐,我要你们偿命!”
  楚惟没有遗漏此前大人间的谈话,闻言轻易分辨出少年的身份——受害者司羽心的弟弟,司酌律。
  他的鼻梁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看着新鲜,才受伤不久,多半是和拜月城的士兵打起来留下的。
  仅靠小粢发光还是不够明亮,昏昏沉沉的光线里,小圣子努力回想那个仅有几面之缘的执事姐姐的长相,不得不承认亲姐弟还是很像的。
  司羽心明媚秀丽,司酌律比她多一分英气,因年纪尚小显得青涩,又因鼻梁上的疤平添一分野性。
  楚惟也当过弟弟,虽然他那哥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小的时候也幻想过,自己要是有个血脉相连、手足情深的兄姐,会不会很多事情都不一样。
  司酌律真的拥有楚惟想象中的好姐姐。
  但现在没有了。
  大人们提到过,司家姐弟俩小时候就没了父母,只有一个奶奶。奶奶年事已高,也许时日无多,到时候,司酌律就只有一个人了。
  楚惟对少年隐隐生出点儿同病相怜,后者弯腰去拾地上的双头狼膝骨弯刀,衣角掀起,腰腹纵横交错的淤血与伤痕展露无疑。
  他只有十三岁,和拜月城持械士兵比起来完全就是小孩儿;但他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发怵和退缩。
  小圣子如今最专注钻研的就是祛病致伤的药,看见伤患明晃晃站在面前,条件反射伸手想去触诊。
  司酌律猛地抽刀横于身前,弓背做出防御的姿态,恶狠狠瞪着他:“别碰我!”
  楚惟放下手,眨了眨眼,没说话。
  少年并未觉察到恶意,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儿太过了,吸了口气,移开目光,语气还是冷冷的:“离我远点,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失恃失怙的幼兽对任何风吹草动怀抱极高的警戒心,楚惟曾经捡过流浪小动物,知道那是多么难以交付的信任,并不生气。
  但男孩垂下眼睫,声音轻飘飘的:“你现在不杀我,再过几年,我也是要死的。”
  他身形纤细,发丝滑落的罅隙看得见颈侧肌肤,玉一样白。
  很脆弱,很珍贵,很需要人保护的样子。
  司酌律认得他是圣子,当然也知道圣子是怎么回事。
  八岁到十八岁是普照菲亚兰的无上荣光,十八岁之后,不过是深渊魔龙白骨祭坛上一块可口的小点心。
  少年将狼骨弯刀插进腿上的绑带,神情阴郁,眼中却有无法掩饰的伤痛:“教廷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同样所属教廷、被纳进“不是好东西”范畴的小圣子默不作声,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错。
  教廷有迦隐、金果、安岩这样的好人,也有洛格托、石本卓、首席枢机之流的恶人。
  无论如何,对司酌律来说,他们都是夺走他姐姐的坏人。
  楚惟重新坐回去,抱住看起来很想继续跟司酌律单挑的小粢,歪头看向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少年:“那接下来,你要对我做什么呢?”
  司酌律一愣。
  他最初的想法当然是直接杀了这个被教廷捧得至高无上的圣子,可真正见了居然是这么小、这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再怎么想把杀害姐姐的凶手千刀万剐,也不能殃及无辜,否则他和那些恶人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小圣子在昏暗逼仄的房间仍然皎洁纯净得月光,浅浅金芒环绕下漂亮得惊人。
  别说做出什么伤害的举动,就是靠近半步,触碰一瞬,也像是玷污。
  他实在是……实在是……
  少年的眉毛仍然很凶地压着,但偷偷把手背到身后借着粗布蹭了蹭灰。
  楚惟没有听见回答,也不着急,耐心地等。
  小粢见小主人没有要教训那人的意思,在他的臂弯里拱了拱,找个舒服的姿势趴着。
  屁屁冲着司酌律的那种。
  半晌,沉默不语的司酌律抬起头,双眸发亮,像个真正的小狼崽那样露出尖牙:“——那就请你当我的人质吧,圣子殿下。”
  *
  司羽心是个虔诚的信徒,在040村长大的这些年,不仅周日的礼拜从未缺席,其他时候也经常会来教堂帮忙。
  司酌律比姐姐小三岁,如果说司羽心是奶奶带大的,那他就是姐姐带大的。
  每次阿姐来教堂,他都会跟着一起,美其名曰保护阿姐、帮阿姐分担,其实司羽心清楚得很,这小子就是想来玩儿。
  天天来、时时看,司酌律对教堂的构造熟悉程度堪比对自己家,自然也知道这个小隔间的出口不止一扇门。
  楚惟跟在他后面走暗道,虽然说不上被要挟,也的确没其他的选择。
  若是他尝试大声呼救,恐怕下一秒就会被骨刀刺穿喉咙。再过不久就是九岁生日了,他现在不大想死。
  监护人先生要是发现自己不在,会很着急的吧?
  楚惟毫不怀疑迦隐能够用最快的速度找到自己,他担心的另有其事:到时候,还是别太责怪司酌律呀。
  他跟他走,其实……其实算是自愿的。
  小孩平时爱发呆,此刻也一样,双腿机械地迈动,思维根本还在飘,完全没发现前面人停下了脚步。
  一不留神,撞到少年的后背。
  司酌律闻起来有点儿像冷铁和黑茶,自诩见习药剂师的楚惟习惯性嗅了嗅,皱起鼻子,像个探索的小动物。
  司酌律被他搞得浑身紧绷,陡然往后退了好几步,用低吼掩饰自己的局促:“说了别碰我!”
  楚惟已经不怕他了,声音软软的:“对不起呀。我就是有点儿走不动了。”
  “你——”少年瞥见他赤裸的双脚,没能发作,拧起锋利的眉,“你怎么不穿鞋?”
  楚惟也低头看了看:“不被允许。”
  司酌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教廷允许,面露嫌恶:“当圣子有什么好?连这点儿自由都没有。”
  楚惟想,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
  但当不当圣子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从一开始,他就不曾拥有过「自由」。
  司酌律拎着烛台,火光和他的心一样左摇右摆。
  小圣子的双足平日只会踩在光洁的大理石或者金丝软垫上,每日有侍从用花蜜、圣泉和极北松脂制成的乳膏精心呵护。
  现在却沾着密道里不知多久没打扫过的尘埃,雪白的皮肤上一抹格格不入的灰。
  怎么看都觉得扎眼。
  楚惟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咬了咬嘴唇,试探地问:“那个……你可以抱我吗?”
  他好久没有神庙之外的地方亲自走路了,再加上本身就爱干净,除了圣灵之花的花田,其他地方踩着脏兮兮的,很不舒服。
  司酌律:“?”
  少年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脸都黑了:“我们现在是绑匪和人质的关系,又不是在过家家。”
  楚惟点点头,又问:“过家家,会有这个环节吗?”
  他在溯夜镇见过别人过家家,可从来没有收到过邀请,并不懂得具体是什么样的玩法。
  司酌律哑然。
  他小时候经常被司羽心和她的朋友们强行拉去扮演宝宝,也不用做什么,躺在野餐布上,在她们需要的时候装作婴儿哇哇哭几声就行。
  这种丢人的事儿肯定是不能告诉小圣子的。
  他梗着脑袋:“我怎么会知道。”
  楚惟察觉到他又进入了防备姿态,虽然不知道原因。
  他细声细气地哄:“那我不说了,你不要生气呀。”
  少年的确在生气,但气的是自己:教廷的人都是一丘之貉,都该死。但凡换个人,他早就用麻绳捆对方的嘴,用刀放点儿血威胁,不许说些蛊惑人心的话。
  为什么偏偏对这小孩心软?
  明明就……明明就一样蛊惑人心!
  司酌律气冲冲地甩开楚惟大步向前走,很快那烛光远成了萤火,愈发飘渺。
  楚惟有点儿害怕被丢在无声无风的黑暗里,正犹豫要不要叫一声对方的名字,就见此前离开的人又气冲冲走回来——
  然后,背对着小圣子蹲了下来。
  楚惟茫然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这是要做什么呀?
  见身后人半天没动静,司酌律转过脸,仍然表情很凶地蹙眉:“愣着干什么,上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