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男孩穿的衣服破破烂烂,黑乎乎也傻乎乎,被打疼了也只是咬牙发出闷哼,既不敢呼痛,更不敢呼救。
  楚惟远远看过去,蹙起眉。
  心软的小圣子最见不得暴力事件,一声不吭的冥冥和趾高气昂的石本卓的对比更是勾起了他在溯夜镇被混小子们欺凌的记忆,好似那拐杖不仅敲在男孩的背上,也敲在了过去的他心头。
  “……如果想用来治疗日光性过敏,也可以再加入适量……殿下?”
  歌莉娅的话说到一半,见小圣子发呆,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欺负弱小的画面如此可憎,然而她是医师,只能在人们受伤后提供救助,很难在暴行发生之前及时阻止。
  这样的失落感在她从医生涯中已经体会过很多次,她不甘不愿,也只能扭过头去。
  安岩是最后一个注意到的,看清打人的那个是谁,面露鄙夷。
  他想问小圣子需不需要阻止,没想到殿下有着更深远的想法。
  楚惟扯了扯安岩的袖子,提起另一个看似不相干的话题:“我的宫中缺个杂役。”他讲话向来慢条斯理,语调柔软,“金果嬷嬷年纪大了,会累,我想为她找个帮手。”
  安岩挑起一边眉毛。
  首先,神恩宫是中央神庙最重要的起居场所,这里永远不会缺人手;
  其次,大嬷嬷的确年纪大了,但她依旧是那么孔武有力,随时随地以理服人。
  只是这些话经由小圣子讲出来,又是那么合乎情理。
  安岩微笑:“我明白了,殿下。”
  他将楚惟交到歌莉娅怀里,正了正衣领,施施然走过去。
  石本卓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停下手。
  他站在原地没动,先是盯着安岩的衣服。
  曾几何时,他们两个是主教派与祭司派平起平坐的二把手,穿着同样等级的灰袍。
  时过境迁,这小子的威名跟着大祭司水涨船高,自己却只能在满是煤灰的杂物间里蹉跎岁月。
  他只剩一边没瞎的小眼睛里投射出阴鸷目光,在安岩走近后化作信手拈来的谄媚:“哟,这不是日理万机的神官大人嘛,怎么有空屈尊到这种小地方来?”
  在绝对的地位差距面前,阴阳怪气没有任何意义。安岩懒得教育他冥想大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场所,甚至没搭理他,冲着小男孩的方向抬起下巴:“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石本卓的笑容一僵,在他看来,安岩为这小孩儿出头是假,借机羞辱自己才是真。
  他板起脸孔,一脚把原本就跪着的冥冥踹得歪倒在地,呵斥道:“神官大人问你话呢,没长耳朵吗?”
  小男孩感到鼻孔热热的,手背一抹,竟然全是血。他狼狈地想用袖子去擦,非但没能擦干净,反而把本就脏兮兮的小脸抹成小花猫:“我、我……”
  “磨磨叽叽干什么呢,不会说话?”石本卓恶声恶气扬起拐杖,作势又要打。
  冥冥早就对他的虐待形成了条件反射,见他抬手立刻抱住自己的脑袋,双目紧闭,口齿不清地喃喃:“我错了,我错了石本大人,请您不要打我,不要——”
  有什么落在他的手腕上。
  悄寂,轻盈,像偶然停栖的锡兰白露蝶。
  冥冥以为所有的肢体接触都意味着伤害,恐惧得声音都变了调。
  可预想中的剧痛并未袭来,相反,一股夏日溪流般清凉温和的触感沿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慢慢扩散开来。
  小男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颤颤巍巍睁开眼,看见另一个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小少年,五官昳丽,面庞沉静,墨玉一样的眸子关切地望过来。
  他搭在他腕上的手指细白,额链缀着的宝石轻轻一晃,吹灭了世界的色彩与声息。
  冥冥傻呆呆地盯着眼前人。
  我……我看见了什么?
  我还活着吗?
  还是其实已经被石本大人一棍子敲死、直奔天堂?
  冥冥看不见不远处安岩攥着石本卓拿拐杖的胳膊冷声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看不见石本卓龇牙咧嘴、完全没法反抗的丑态,也看不见小少年其实并未站在面前,而是从别人怀中探身——
  天呐。天呐。
  冥冥在心中哆哆嗦嗦地念着,阿嬤,阿嬤,你你你,你曾经日夜潜心祈祷的神明下凡,我我我,我好像看见真的了!
  第33章 楚惟垂着眼睛:“再这样……
  “叫什么名字?”
  “冥……冥冥。”
  “几岁了?”
  “十、十岁。”
  “在这儿做什么?”
  “打、打打打、打……”
  “打人?打劫?打水?”
  “打……打杂!”
  歌莉娅问完, 对安岩小声惋惜:“挺好的孩子,就是结巴。”
  冥冥黑乎乎的小脸涨得通红:“姐姐,我、我不是结巴!我就是,我就是有点儿紧张……”
  歌莉娅抿嘴一笑:“好好好, 不说你, 别激动。”
  安岩在人前要保持自己的形象, 很专业,轻易不会笑。
  他语调平静:“如果你愿意, 以后就去神恩宫服侍殿下了。能做好吗?”
  冥冥看向他怀中那个被称作“殿下”的小少年, 后者一直没开口, 静静地听他们说话,睫毛纤长浓密,小刷子一样眨啊眨。
  眨得冥冥更不会思考了。
  他拍了拍自己热得不正常的脸颊, 力道之大发出格外清脆的两声“啪”, 好像这样才能攒足勇气下定决心, 大声回答:“我——我会做好的!”
  现在冥冥知道了,麻花辫的温柔姐姐是医官大人,灰袍子的高冷哥哥是神官大人。
  至于被他们轮流抱在怀中的、方才解救了自己的小少年,就是菲亚兰最尊贵的圣子殿下。
  冥冥在中央神庙做的是最低等的活计, 没有机会接近神恩宫、圣域穹殿和至高祭坛, 不曾亲眼见过万众瞩目的小圣子。
  他成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阿嬷在的时候念着阿嬷腿脚不方便, 阿嬷不在了要想方设法不被打,这样的孩子活下来都是很艰难的, 没多余的心思去想遥不可及的存在。
  然而现在他见到了。
  还那么近、那么清晰地见到了。
  真正的殿下,比他看过的任何一扇彩绘玻璃、任何一尊小天使像都要漂亮。
  圣子,是不是就是神的孩子的意思呀?
  不然怎么会听见自己对神明许的愿, 把自己从石本大人的毒打中解救出来呢?
  冥冥像一只从大雨里逃出来的小狗崽儿,只要有人愿意为他撑伞、给一口吃的,立刻会摇着尾巴认主人。
  好像上一秒还在唧唧哇哇挨揍呢,下一秒,就这么被小殿下带走了。
  再也不用扛着比自己还高的大扫帚去清理冥想之道永远不可能扫完的灰,从此成为高贵的神恩宫的一员——是的,就算名义上仆役没有等级差别,能在圣子居住的神恩宫做事,就是能被别的地盘高看一眼。
  直到换上崭新而合身的男仆装,小男孩还晕晕乎乎的,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扯了扯自己的脸颊,嘶,好疼。
  如果不是做梦,难道已经死了?
  之所以一切都那么梦幻,其实是因为自己来到天堂了;那么小殿下其实是天使这个猜测也很合理——
  “不要随便说那个字。”楚惟淡淡瞥他一眼。
  冥冥立刻用空闲的左手捂住嘴,眼睛瞪得大大的。
  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哪个字?”
  “……”楚惟有点想叹气,“就是说天堂之前。”
  天堂之前?冥冥左思右想,终于倒带回去:“哦,是不能说‘s’——”
  楚惟停下手里动作,垂着眼睛不看他:“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小男孩刹车得很及时,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说了,我记住了,我不说了。”
  冥冥安静下来,看楚惟接着在自己的胳膊上画画。
  其实不是画画,是在歌莉娅的建议下用仙籽草的粉末混合适量的水敷药进行消炎消肿,皮肤会留下草汁的颜色。
  冥冥两条细瘦的小胳膊上全是挨打留下的伤,楚惟亲自为他上药,这儿涂一点那儿抹一些,就像画画。
  楚惟动作很轻,那些经年累月留下的疤看得他很难过。
  在溯夜镇的那些年他也总受伤,可神奇的愈合能力为他抹去了所有痕迹,就好像那些加害从来不曾有过。
  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冥冥好似没有痛觉,还咧着嘴,兴高采烈地问:“这里,这里能不能画一只小狗?”
  楚惟:“……”
  然后还是画了。
  圆圆脸,傻兮兮的,像冥冥。
  冥冥在神恩宫的工作非常简单,不用做杂务,不用为任何事劳心劳神,只要乖乖当小圣子的“实验品”,做他精进药术路上的首席病人。
  楚惟涂完药,并拢食指和中指轻轻搭在冥冥手腕突出的骨头上,指尖晕开透亮的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