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唉,陛下不肯说话,也都是我们瞎猜罢了。”另一个朝臣接话。
  正说着,有朝臣看到太傅府的厨娘田婶拎着食盒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太傅府上犹犹豫豫的其他仆从。
  这会儿还没到用膳的时候,而且看食盒的大小,又只有厨娘一个人拎了食盒,显然不是太傅府仆从来给他们这些朝臣送饭了。
  李丞相开口:“你们……”
  太傅府的仆从们对朝臣们行礼问安,然后一鼓作气进了以兰院。
  在朝臣们的讶异和期待中,田婶敲门,往里扬声问:“陛下,老奴作为太傅府的人,想问您一句,我家大人的丧礼您给办吗?”
  这话问得不可谓不大胆,尤其是在如今,陛下脾气比往常更加难以捉摸的情况下……朝臣们不由得汗颜,佩服这厨娘。
  屋内,卫樾面无人色地靠在床榻上,嗅着来自温催玉、但如今已残留无几的白檀香。他此前乏力到懒得睁开的眼睛,这会儿因为田婶这话,不由得微微掀开了点。
  丧礼……
  卫樾漠然地想,史书上有些野蛮王朝,办丧礼时讲究活人陪葬,正好他给令卿殉葬吧……可令卿连尸骨遗骸都没给他留下,他跟什么合葬?
  不……
  “我不能死……”卫樾的嘴唇因为缺水,此时有些干燥,他喃喃低语,“我不能死,我不能再一意孤行,任性地牵连令卿的来世……来世。”
  说到最后两个字,卫樾自嘲地笑了声。
  “我得……嗯,我得万寿无疆。”卫樾忍不住笑起来。
  他这几日颓丧,水米未进,于是声音想高也高不起来,还有些哑,在这封闭昏暗的屋子里,笑声像是青天白日闹了鬼。
  田婶已经从敲门变成了拍门板:“陛下,陛下您好歹得给个回话,我家大人就这么没了,您不给他个说法就算了,总不能连丧礼都不给办吧?”
  守在院门口的朝臣们听到这话,都不敢再“佩服”了……这简直胆大包天啊,敢对陛下这么说话!这厨娘最好运气好,陛下在里面已经昏了,没听到这席话,不然怕是……
  “咱们府上就剩下一堆老弱病残的奴才了,您打算就让我们这些人潦潦草草给大人办丧礼吗?陛下……”
  田婶正要继续说,手上突然拍了空,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脸色没个人样的卫樾出现在她面前。
  看到门开了,朝臣们连忙扬声行礼,又不由得猜测这厨娘的下场……
  然而出乎朝臣们意料,陛下竟全然没有动怒,反而眼神示意厨娘把食盒给他。
  田婶连忙递过去。
  卫樾接过食盒,又关了门。
  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之前,他不能死,更不能是因为绝食而死。
  他要按令卿的吩咐,过好往后每一天,每天都肆意舒坦、吃饱喝足睡好觉,这样令卿转世后应该也能过得自在些……对吧?
  卫樾一边想,一边吃完了食盒里的饭菜,汤也一滴没剩。
  然后他喝了几杯屋中放了几天的清水,接着起身,再度开了门。
  朝臣和太傅府仆从们还在外面候着,翘首以盼。
  卫樾逡巡一圈,声音有些低哑地开口:“刺客自称是前庄王赵曜的暗卫,为主复仇,想要索朕性命。”
  众人提起心。
  “其他的,大致你们所推测。那刺客本是冲着朕下手,温太傅警觉发现,为了护朕,阻拦了刺客,刺客见已经打草惊蛇,怕再对朕直接下手没那么便利,索性趁势挟持了温太傅,逼朕自我了断。”
  卫樾漠然地胡编乱造着:“温太傅不愿朕为难,所以舍命相博,和刺客一起坠崖了。”
  李丞相为首,朝臣们连忙附和:“温太傅大义!”
  卫樾盯着他们看,直到把朝臣们看得心里发毛,才接着语气平平地说:“虽然刺客自述是为赵曜报仇,但也说不定是受其他人指派。只是温太傅临终前叮嘱,让朕不要无端猜忌、引得朝中人人自危。”
  朝臣们刚惶惶不安的心,又稳当地落下了不少——幸好,幸好,看陛下这几日不追究的表现,应当是把温太傅的遗言听进去了,没打算闹得满朝风雨地去查,也就不至于冤枉到自己头上。
  “朕思索了这几日,觉得当听从恩师叮嘱,朕也不想在温太傅辞世之际大动干戈,惊扰亡魂。所以,若无其他线索,便以赵曜旧部刺杀做结罢。”卫樾古井无波道,“秦贺那边,回头你们谁去知会一声,朕没打算治罪于他,若是崖底遍寻无果,便算了……只当温太傅已随流水而去。”
  朝臣们连忙低头,齐声道:“是,陛下圣明。”
  卫樾接着说:“温太傅的丧礼……既未寻到遗骸,便立衣冠冢,丧礼需隆重,由太常寺负责,当高于诸侯王规格。温太傅生前,朕本欲册封他为琰王、享两江南北半壁江山……”
  李丞相他们少数几个此前就被通知过的,这会儿倒是不怎么惊讶,只是好奇陛下这时候提这件事做什么。
  而其他朝臣都震惊不已……半壁江山?还是最为繁华的两江沿岸郡县?陛下莫不是……此前莫不是疯了!把大燕的国土分给温太傅一半,还是更好的那一半,简直就差直接把皇位让给温太傅了!
  不过……如今温太傅人都不在了,死者为大,陛下也不可能再这么做,所以朝臣们没谁出声提出异议。
  只是丧礼高于诸侯王规格罢了,高就高吧,温太傅英年早逝、救驾而死,身后事理应有此待遇,也能让陛下宽心一些。
  “如今温太傅人不在了,但朕已经给了圣旨,也对李丞相他们金口玉言提过,不便出尔反尔、不敬先师,故而还是按着原来的计划,追封温太傅为琰王,其名下封地涉及郡县需改名、归于琰国,只是无主能亲临治理,往后琰国封地辖下郡县,仍暂由朝廷直接治理。”卫樾吩咐道。
  朝臣们难以置信,有人忍不住出声谏言:“陛下,这……只怕不妥啊!”
  虽说死者为大,现在哪怕追封温太傅为太上皇,他本人也得不到半点好处了……但陛下坚持划分封地琰国,还是有点过度了,让本来不想这会儿触陛下霉头的朝臣,也实在克制不住开口。
  然而朝臣们七嘴八舌,卫樾还是一脸冷淡,只看着他们,不言不语。
  朝臣们在注视下,渐渐说不下去,停了声。
  卫樾这才继续,语气平静得反添悚然:“朕意已绝。你们非要这时候跟朕作对,逼朕大动干戈?”
  朝臣中,方才一直沉默的李锳此时突然开了口:“陛下圣明,臣等遵旨,谨听陛下旨意。”
  他这么一说话,让李丞相和李丞相门下的人就不好再唱反调了。
  不论实权如何,李丞相毕竟是百官之首,他不再说话——虽然他原本也不太可能跟陛下强硬抗议到底——其他朝臣彼此瞅瞅,陆续也很快消了声。
  卫樾颔首:“待温太傅丧礼之后,朕便复朝,接下来朕要留在此处,继续悼念温太傅……不会再断绝饮食,不必忧心。如今既然事定,你们散了吧,不用留在太傅府守着,平白增添府上人的活。”
  话到这个地步,朝臣们也只好行礼告退,出了太傅府后,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太史令韩有成,与廷尉刘知远是好友,韩有成主动相邀刘知远过府一起用膳,刘知远自然答应下来。
  两人相熟多年,又饮了酒,左右周遭无人,说话便大胆许多。
  韩有成直接问道:“方才在太傅府,陛下说他此前便有意册封温太傅为诸侯王的时候,我瞧你怎么反应不同寻常……”
  “哪有,哪有……我才瞧你反应太过平淡了呢。”刘知远喝酒掩饰。
  韩有成回道:“不瞒你说,陛下此前召了李丞相他们几位德高望重的大人,把要册封温太傅这件事提前说了,警告他们届时在朝堂上莫要唱反调,这事儿吧,其实陛下当时也叫了我去,让我记录下来。所以我今日反应,相较旁人平淡些。”
  刘知远点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刘兄,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还这么藏着掖着?”韩有成叹气,“我瞧旁人,要么如我一般并不多惊讶,要么听陛下说完万分惊讶,唯独刘兄你……”
  “你就在我斜前方,我瞧得真切,你在听到陛下说他此前有意册封温太傅时,便反应很大地抬了头,直到听陛下说完是册封诸侯王,你当时竟先是松了口气似的……刘兄可是知道点旁的事?”
  刘知远一脸为难,又灌了大口酒。
  韩有成见状便道:“罢了罢了,既然刘兄为难,那我就不再问了。来,我们接着喝。”
  两人互敬了一杯酒,刘知远想了想,叹气说:“罢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其实也憋得慌……但你可得千万把嘴闭严实了,今日我俩说完,出了这道门,你可谁都不能再说!”
  “那是自然!”韩有成保证道。
  刘知远便说:“就不久前,有次早朝后,我随李丞相他们几位一同去找陛下议事,陛下突然发火,掀翻了书案,案上有卷圣旨滚落下来,我们正好瞧见了上面的内容……你猜上头写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