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两个衙役显然也是常客了,跟面摊摊主之间熟得很,坐下来就聊开了。
  “哎,跟你说个好消息。”其中一个衙役对摊主说,“这沿街固定的商贩,接下来五年的税都免了。”
  面摊摊主一惊:“真的假的?官爷可别逗我玩,我当真的!”
  衙役:“我逗你玩干什么,你等着吧,最迟明儿布告就出来了,朝廷下发的明令,减免赋税,你们这种有固定摊位、要交税的摊贩在免的那部分里,虽然原本就交得不多,但少点是点嘛。你猜为啥减免赋税?”
  温催玉微微抬眸。
  面摊摊主喜上眉梢:“为啥?朝廷有喜事?”
  “嘿,你猜得还挺准!不过这喜事,说起来还挺那啥……反正朝廷肯定当成大喜事办的。”衙役说着压低声音,虽然是很快就要昭告宣扬开来的事,也不算机密,但他们还是习惯压低声音,拿出自己消息灵通的作派来。
  “雁安那边没了个大官,当朝太尉知道吗,还是陛下的老师。”
  面摊摊主也很给面子:“嚯!太尉我知道啊,去年西华郡那边不是被杀了个贪官郡守吗,好像就是这个太尉干的吧,是个好官啊,怎么就没了?难道是……被人惦记了?”
  “这次你可猜错了。”衙役说,“说是前头那个叛贼庄王的余党,要刺杀陛下,这个太尉呢为了救陛下,就没了。”
  “唉哟,那是大功劳啊!陛下就是因为追思老师,才减免赋税的?一减五年,看来这位太尉大人分量很重啊。”面摊摊主说。
  衙役摆摆手:“名头倒不是这个。不过这位大人确实分量重,他没了,陛下追封他做了新的诸侯王,咱们知荷县所属的望江郡,就被划进这个新的封地里了,因着这个,减免两年赋税,这可是咱们新封地独有的。”
  温催玉怔了怔,旋即蹙眉。
  多出个诸侯王,哪怕这个诸侯王“不在人世”,对朝廷而言也不是好事。向来都是想方设法裁撤诸侯王、减轻诸侯王势力的,哪有赶着多添一个的。
  面摊摊主:“哟,这可是大事!那还有三年减免是哪来的,这三年就不是咱们独有的了?”
  “可不吗,剩下三年,就是全大燕都有的了——陛下新婚娶了皇后,可不得普天同庆嘛!”衙役道。
  温催玉眨了眨眼,握着筷子的手有几分僵住了。
  紧接着,温催玉有些想要笑话自己,临走前还说着希望卫樾放下、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是他,如今听到卫樾当真这么快就放下了,难以置信的还是他,也不知道是在闹什么别扭。
  面摊摊主一脸惊讶:“啊?这……可是不是老师才没了吗,陛下要是真那么看重,怎么会这么急着成亲?不大合适吧……唉哟,我随口说说,两位官爷可别当真,咱们陛下是个好皇帝啊,这三年赋税说免就免,可太好了。”
  两个衙役看看彼此,然后对面摊摊主勾勾手,把人叫近了,却还是用隔壁桌温催玉也能听到的声量说话:“嘿,你猜怎么着,陛下新娶的皇后娘娘,就是他刚没了的老师!”
  温催玉听得错愕,差点握不住筷子。
  面摊摊主更加震惊:“什么!太尉不是男人吗,等等,他人都没了怎么当皇后,那什么,这太尉大人多大年纪啊,不是陛下老师吗,应该都胡子一把了吧,他媳妇和孩子不闹啊?!唉哟我的个天!”
  面摊摊主的反应取悦了两个衙役,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乐道:“我们悄悄跟县令大人打听过,说是那个太尉大人年纪倒不大,好像也就比陛下大了不到十岁,没到胡子一把的时候,而且据说长得还挺好看,一直也没娶媳妇。谁知道这没了的人怎么当皇后,反正朝廷就是这么传下来的。”
  隔壁摊子的摊主方才就一直支着耳朵跟着听,这会儿忍不住开口搭话:“陛下这难道是话本里说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温催玉实在听不下去了,放下面钱和还没吃完的长寿面,匆匆离开了面摊。
  摊主和衙役也没多想,还打趣道:“这读书人就是比较正经,听不得这种离奇的事哈哈哈——哎,崔先生是不是还打算开私塾来着,也是要当老师的,难怪更听不得了哈哈。”
  “要我说啊,陛下娶谁当皇后,都跟我没关系,但免了的税钱可跟我有关系,这婚事虽然离奇,但反正是好事儿啊!其他的反正有上头的大人物操心,我是不想那么多的。”
  温催玉回到私塾堂,关上门来,还是久久心不能静。
  他满脑子匪夷所思——卫樾这混账是在干什么?满朝文武都是白领俸禄的吗,怎么不拦着他!
  ……
  满朝文武也很心苦。
  他们之前是担心陛下罢朝,但自打陛下复朝后,行事实在越发严苛,有个朝臣被查出来贪墨了十万钱、折算还不到一个郡守一年的俸禄,惩处当然该惩处,可直接当庭杖刑一百、贪墨的朝臣受刑后撑了不到三天就咽了气,这是否太过了?
  偏偏劝谏劝不动,又不敢浪费一条命死谏。
  于是六月初一前一日,卫樾说第二天是温太傅生辰,他要罢朝一日时,朝臣们几乎是万分赞同,不约而同因为可以放松一日而欣喜。
  温催玉抵达面摊准备吃长寿面时,卫樾刚刚醒过来,从棺椁里坐起来——
  他昨夜睡的是温催玉这空棺,里面的“陪葬品”都被放到一侧,卫樾睡在另一侧。
  卫樾此前靠服药和针灸,逼迫自己入睡。
  但昨夜辗转反侧,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躺在床榻上一翻身,看到不远处的棺椁,卫樾灵机一动,躺到了里面,居然当真睡着了。
  只是睡得不安稳。
  他梦到了温催玉。
  这是温催玉当着他的面消散之后,这么久以来,卫樾第一次敢梦到他。
  但梦中没有温催玉的正脸,素来体弱、所以走路鲜少仓促的温催玉,在梦里却走得极快,卫樾追在后面,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连一点白檀的药香都望尘莫及。
  他喊道:“令卿,令卿你等等我,我只是想祝贺你一声生辰快乐……”
  温催玉没有回他。
  直至天明后骤然惊醒,卫樾坐在棺椁中回忆梦境,发现梦里既没有温催玉的正脸,也没有温催玉的声音。
  他如今连做梦都只敢肖想一个纤薄的素衣背影。
  卫樾扶着棺椁,打算起身,然而一抬手,余光里瞥见有白发滑落,他才低头仔细去看。
  片刻后,卫樾踏出棺椁,走到殿内铜镜前确认了下——他昨夜还满头墨发,今晨却是突生华发,簇簇白发掺在黑发之间,突兀得很。
  卫樾看了会儿,然后扶着铜镜前的桌案止不住发笑起来。
  时隔数日,他终于格外清醒地意识到,令卿此生当真已经被他害得烟消云散了。
  枕中黄粱,镜里花月,他是他曾痴心妄想的魂归之处,也是他从此再求而不得的心安之所。
  第72章 “梦不见你的脸,那我自己画。”
  温催玉本来担心, 卫樾行事如此一意孤行、惊世骇俗,怕是朝中要生乱。
  但后来他发现,似乎是他低估了卫樾掌控大局的能力, 以及这时代朝臣们的忠君程度和忍耐力,总是习惯性操心了。
  六七个月过去, 这年都到了尾声,除夕又来了,也没听说雁安闹出过什么大乱子, 温催玉也算定了心——虽然他如今在知荷县,距离雁安山长水远,许多事肯定都是无法知晓的,但若是朝中出了大动荡, 消息总会传下来的。
  这年是温催玉来到这个世界之后, 度过的第一个没见雪花的年, 也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过年。
  除夕夜商铺几乎都闭门, 唯有县城里最大的那家酒楼要除夕夜下午才关门,温催玉不会做饭,便提前在酒楼订了一小桌子的年夜饭, 酒楼做好之后,让伙计给送过来。
  酒楼伙计把温催玉要的饭菜送到私塾堂时,隔壁邻居正在外面准备放爆竹。
  “哎, 崔先生要不来我家过年吧, 你这大年三十一个人,孤零零的, 没年味儿啊。”邻居好心说。
  温催玉笑了笑,婉言推拒道:“多谢,不过还是不了, 团圆夜我一个外人掺和着,太给你们添麻烦了,而且我习惯了一个人,人太多我反而应对不来。新年快乐。”
  告别了邻居,温催玉关上门,拎着食盒回到屋内。
  虽然没有下雪,但毕竟是冬日,天气还是冷的,他在屋里烧了炭火。
  拨弄添炭的时候,温催玉突然想起来,以前这活都是卫樾做的。
  卫樾不喜欢宫人仆从近身,能自己随手做了的事也懒得叫人,温催玉和他待在一起时,这种琐碎的活他自然不会留给温催玉做。
  温催玉正走神,突然胳膊被毛茸茸地撞了一下,他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身边眼巴巴的一猫一狗,忍俊不禁。
  “好,吃年夜饭了。”温催玉起身道。
  这一猫一狗都是入了冬之后,突然出现在私塾堂院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