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许谨礼问:“你怎么了?”
  蒋从南尴尬地笑了一下,“出了个小事故。”他用唯一完好的手将手提袋递到许谨礼面前,“给你买了水和酸奶,喝一点。”
  许谨礼摇摇头。
  “你下午请假了吗?如果没请假就走吧,许海山的后事我来料理。”
  许谨礼道:“不用,我自己处理。”
  蒋从南道:“你别犟,让你同事知道你父亲的身份对你不好,许海山的后事好处理,你要不想领回遗体,签个字,监狱就会代为火化。”
  “不用,”许谨礼在icu外面的长椅坐下,“最多72小时,我能等。”许谨礼抬头看向蒋从南,嘴唇动了动,问:“伤不要紧?”
  蒋从南露出笑容,“不要紧,”他挺高兴,走上前,又把塑料袋放到许谨礼身边,“喝点吧,你中午是不是还没吃饭?先喝点酸奶垫垫。”
  许谨礼仰起头,靠到冰冷的瓷砖墙面,闭上眼,不再看蒋从南一眼。
  他不知道蒋从南什么时候离开的。
  再睁眼,蒋从南正单手提着几盒盒饭,他先提到武警面前,道了声辛苦,示意武警取餐。
  武警摆了摆手,蒋从南便再一鞠躬,提着盒饭折回许谨礼身边。
  许谨礼移开眼没理他。
  蒋从南先塑料袋放到一旁的椅子上,艰难地从中取出一盒盒饭,把筷子摆上,用手捏着,弯下腰递到许谨礼面前。
  许谨礼垂眸看着蒋从南的这只手,手肘到手腕,也有一片伤。
  他道:“你走吧。”
  蒋从南道:“先吃点,我看你吃了,就走。”
  许谨礼抬眸看他。
  蒋从南露出笑容,他眉目温柔,握着盒饭的手臂向后伸去,是一个即将把他拥入怀中的姿势。
  许谨礼却在此时睁大双眼。
  因为他看到蒋从南身后的电梯门突然打开,赵澜出现在电梯内。
  他蓦地起身,向赵澜追去,而后看到赵澜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按向一侧的电梯键。
  电梯门将视线阻隔,在追到电梯口的那一刻,电梯门缓缓阖闭。
  他慌忙按向电梯键。
  电梯门并没有如愿开启,他看着不断向下变换的数字,一咬牙,转身冲进一旁的楼梯间。
  赵澜会去哪?一楼,地下一层?地下二层?
  许谨礼不知道。
  他只知道快步往下跑着,因为他要见到赵澜。刚才视线交错的那一瞬,他看到了赵澜的目光。
  冰冷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目光。
  许谨礼害怕那样的目光。
  他快步跑到一楼,冲出楼梯间,老天还算眷顾,他在楼大厅来往的人群中看到了赵澜的背影。
  他大喊了一声:“澜哥!”
  赵澜没有停留。
  许谨礼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声音被人群淹没,他快速挤进人群,向着赵澜奋力追去。
  他看到医院玻璃门后停着的一辆宾利车,以及王助理打开车门的身影。
  感应门自动开启,赵澜迈出大厅。
  许谨礼又喊了一声:“澜哥!”
  王助理隔着闭合的玻璃向他看来。
  赵澜也一定听到了!
  可赵澜却头也不回地钻进车中。
  电动门终于为许谨礼打开,他追到门外,看到宾利车扬长而去的车影。
  他掏出手机,拨打赵澜的电话,却传来拒绝接听的忙音。
  他弯下腰,撑住双膝,剧烈喘息起来,压在膝上的手机突然亮了一下,许谨礼看到蒋从南于此时此刻发来的信息:
  「许海山已经离世」
  许谨礼再次抬头,看向赵澜的方向。
  宾利车已不见踪影。
  第69章
  骤起的风瞬间将他衣衫吹乱,许谨礼忽然觉得,他总是遇到还未敢托付,就会被遗弃的人。
  他从未体会过父爱,他不知道被父亲抱在怀中,举过头顶是什么滋味,在那个男人健壮的年纪,他只得到了谩骂与毒打。
  可那个老人却在临终之际喊出他的名字,想要碰碰他的手。
  他也曾两度被一个人珍视,让他沉迷最为惑人的温暖,可就在他袒露心扉之际,那人却已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去。
  赵澜甚至不需要听他的解释、辩驳。
  他哪怕停下来听一听自己会说什么?
  可他没有为自己停下一分一秒。
  这就是赵澜的承诺,赵澜的耐心,所有的温情都如八年前一般昙花一现。
  许谨礼只觉全身的力气被抽离,过载的心跳骤然冷却,他指尖颤抖着划开屏幕,看到蒋从南给他留的第二条短信:
  「小鱼,回来签遗体处理书吧」
  许谨礼回到icu过渡病房前。
  隔着病房玻璃,许谨礼看到那个男人被盖上一块白布,民警戴着手套将刚拆下的手铐丢在一旁。
  蒋从南将《放弃遗体处理确认书》递到许谨礼手中,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许谨礼没有说话。
  他看着眼前的文字。
  “本人( )系死者()的( ),经慎重考虑,本人自愿放弃对死者遗体的认领及处置权利,并同意由监狱依法代为处理遗体。本人承诺不因遗体处理问题向监狱或其他部门提出任何异议或索赔。”
  许谨礼闭了闭眼,拿起笔,在确认书上签下“许谨礼”“许海山”“父子”八个字。
  落笔的那一刻,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与这个世界薄弱的联系。
  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有拥有过一段健康的、长久的、稳定的关系。
  他放下笔,将确认书交给民警,转身向外走去。
  蒋从南拉住他,“小鱼,我要调去外地了,以后我们还能再见吗?”
  许谨礼回身看他。
  蒋从南此刻真的很狼狈。许谨礼见过蒋从南的许多面,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求学时的刻苦奋进,毕业时的窘迫困顿,升职后的洋洋得意……以及最后一面,他气急败坏的恐怖嘴脸。
  而此刻,那些面孔都已不见,许是面前的人终于认清两人再无可能,许谨礼看到的,是一张带着伤的、恳切的脸。
  许谨礼推开蒋从南的手:“哥,我们当了八年亲人。”
  蒋从南的脸上露出动容色。
  “往后,就别当了吧。”许谨礼露出笑容,“没什么好见的,蒋从南,祝你往后一切顺遂。”
  许谨礼转身走进电梯间。
  电梯门闭合的那一刻,他靠上电梯冰冷的金属墙壁,他清晰地感觉到,他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孑然。
  电梯向一楼驶去,他穿过大厅,走出感应门,向着地铁站走去。
  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
  各色车牌,各种车型,它们从许谨礼身旁驶过,许谨礼挤进人流,步入地铁站的楼梯口。
  这个周末,整整两天,赵澜没有联系过他。
  赵澜在icu病房前按下的那个电梯键,仿佛某种昭示,昭示着他耐心告罄,对他俩这段不明不白的关系宣告终结。
  其实不是没有迹象。
  许谨礼独自一人走在北城的街头,与赵澜相处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他想到许多细节。
  赵澜说过,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赵澜也反复确认过,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接受他。
  他甚至还说过,如果自己动摇,将永远见不到他。
  许谨礼趴在北定河的桥头,看眼前黑水潺潺。
  一个能狠心说出这些话的人,真的会很爱自己吗?
  赵澜的话中究竟有多少虚与委蛇,信手拈来,有多少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哄骗调情,自己却当了真?
  自己险些沦丧在赵澜的谎言中。
  他趴到大桥上,看向脉脉流水,与倒影波光。
  他其实已经沦丧了。
  他将脸贴上冰冷的扶手,想赵澜。
  想营地的烟花,想那间客房,想他在自己痛苦时的低声安慰,想他的吻。
  想这两天空荡荡的微信,寂静的手机,没有丝毫音讯的赵澜。
  是他不懂赵澜的游戏规则,以至于没有做好充足心理准备,接受赵澜昙花一现的示好。
  他把手伸向河边无定的风。
  他是个无长辈教导、无父母规劝的人,活得跌跌撞撞,糊涂可笑。他以为只要自己的心是赤诚的,换来的,也一定是真心。
  但这个社会总是在教他,不是这样。
  福利院院长、蒋从南、赵澜,他们的或厌恶或冷漠的身影在许谨礼眼前一一浮现,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企图把郁积在心里难以宣泄的情绪吐出。
  发了会呆,他向自己的出租屋走去。
  其实最近发生了许多事,工作中,他出示了之前通过竞争取得的区级公开课,获得一致好评,下班后,为了写宣传稿与教学总结,他加班到很晚。
  景承也在加班,临近年底,他工作的繁忙程度提升了一个量级,他告诉自己有今晚可能会住在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