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清冷宛如一轮月色,长眸不含人间七情,淡淡凝视着宁随渊,余光掠至委顿在身后的影子,又不经心地收回:“有人偷了我太华宫的东西,我自要取回。”
  宁随渊讥笑:“谁偷的你找谁,来这儿作甚?”他成心挑衅,“怎么,难不成是本尊偷的?”
  贺观澜见惯了他的无赖耍横,不语,再次看向扶荧。
  他是三清圣体,见世间百祟,辨百鬼妖魔,一眼看到她额心的决明印,还有肉魂之下……一盏摇摇欲坠的残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贺观澜不准备将这一发现告诉宁随渊,缓慢上前两步:“灵籍世绝无二,当属太华,若她真是授你之命盗取籍典,魔尊又坦荡认了这偷窃之名,我自然无话可说。”他颇为宽宏,“一本闲书,送你便是。”
  自古以来都是只听江洋大盗,小偷小摸却不是什么好词。
  这厮一口一个“偷窃”,摆明是往他身上按一些莫须有的污名,宁随渊哪能忍受此辱,当即冷笑:“是比不得司离君,做不到不愧不怍;只敢使一些毒饵小计,如今却倒是装起磊落大方了。”
  贺观澜听得皱眉。
  毒饵小计?他什么时候下过毒?
  眼看着扶荧气息转弱,宁随渊无暇与之周旋,召来狼兽,抱起扶荧腾云离去。
  贺观澜没有追。
  他走到先前扶荧停留过的位置,地上淌着一大摊血迹,没入泥土,尚未干涸。
  贺观澜捻起一丝血迹,顿眸端量。
  没错,是毒,看样子还是仙门不常见的毒术。
  他陡然想起霄铃先前提及的药仙坊弟子,当时只顾着藏书阁之事,事后也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想来……
  贺观澜拂袖挥散毒气,转身重回太华山。
  他没有回宫,径自去了药仙坊。
  贺观澜毫无预兆的莅临山门,登时吓坏了宫门之中正在修炼的众弟子,不多时,药仙坊坊主跌跌撞撞地前来相迎。
  “叩见掌司。”
  药仙坊坊主潜道过千年,也算是修得大成的。
  鹤发童颜的老道躬首在他面前,姿态微谨,生怕触怒眼前这位年轻的司君。
  “进来。”
  四面围观者众多,在弟子面前,贺观澜尚给他留了一丝薄面。
  坊主隐约觉察到不妙,低头垂颈地跟着贺观澜进了内殿。
  闭拢殿门,贺观澜当即质问:“未有我令,是谁允许你派人潜入九幽的?”
  坊主浑身一抖,脑袋更垂一寸,“是……是……在下邀功心切,才……”
  他话中似有推脱,贺观澜看出对方隐瞒,眸色微凉,捻力把人拖至半空,死死桎梏着他的脖颈,只留一个气口给他用作喘息。
  贺观澜仰头看着坊主:“仅为邀功就折损我门下弟子几人?我不信你身为一门之主,不知我太华宫宫规。说——”他语气幽冷,“谁给你的胆子。”
  贺观澜厌恶九幽是真。
  但那伏敝山毕竟是魔龙镇守之地,便是真的想赶尽杀绝,也不会在宁随渊鼎盛时只派几个不成气候的小药司进去,属实荒唐!
  眼瞧着他动了怒气,坊主哪还敢有所隐瞒,“是祖师爷!是祖师爷的命令!!”
  祖师爷?
  贺观澜眯了眯眼:“祖师爷正在修闭魂关,如何给你递令?”
  他口中的祖师爷乃是贺观澜的师尊,也是太华山昔日掌司——玄牝真君。
  可是玄牝真君早已到了化境之年。
  纵使他三魂七魄修神得道,然肉\身久久不得脱尘飞升,自也难以支撑他强大的神魂。
  如今天道崩殂,灵气溃散,身死就意味着覆灭,即便神魂修炼地再过强大,倘若没了容身之所,到头来也不过是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
  玄牝真君自知时日无多,三百年前就将掌司之位传给贺观澜。
  许是心有不甘,自打传位以来,玄牝真君就将身躯没进了小灵天,暂闭魂关。
  所谓闭魂关,指的是魂魄与肉身脱离,二者各自修炼,基本和死去没什么两样。
  坊主语气急促:“识灵入梦!”
  贺观澜微作思忖,暂时打消了怀疑,再问:“下的是什么毒?”
  生死面前,坊主不敢有任何隐瞒,“千机引!是千机引!在下这药仙坊并无蛊方,方子还是祖师爷给的。领命后不敢耽误,当夜派人去了。”
  “若非是祖师爷给的手段,任凭我小小药仙也闯不进那伏敝山!”他急喘着,“事关祖师爷,在下绝不敢轻易扯谎,还请掌司明鉴!!””
  千机引……
  贺观澜更为不解,这是控生魂和驱死灵的邪蛊,遭不好还会引来反噬,师尊本就身躯孱弱,为何多此一举?
  他没再为难可怜的老坊主,撤了灵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药仙坊。
  **
  似是算到贺观澜会来小灵天,贺观澜前脚进游园神境,玄牝真君的声音后一步跟上。
  “吾儿可是为千机引一事而来?”
  小灵天是空空荡荡的虚妄境,一望无际的黑裹着一望无际,看不到顶的神像。
  这些枯败巨大的神像都是昔日得道者,闭魂关时留下的肉躯。
  随着修行时日的增长,为了不让肉身死去,修行者利用强大的魂力为自己的躯壳生金镀银,幻想肉身是坐在九天莲台上的真神;魂魄化境之后,肉身残留在此,最终成为这一具具遮天蔽日的神像。
  说白了,这里的每一具神像都是他们不得飞升,留在人间的残念。
  贺观澜找不到师尊的影子,恭敬低头:“还请师尊解惑。”
  “那九幽魔龙是顺应九幽而生的帝尊,是生来的天魔地鬼。”回荡在周边的声音沉疴,“他在一日,不虚洲便不得安生一日;如今我一探究竟,果真不出所料,他便是那为祸四方的凶灵!!”
  说到这里,玄牝猛地激动起来。
  贺观澜脸色没什么变化,表情却跟着沉重几分。
  玄牝转而问道:“你可找到那圣女了?”
  贺观澜摇头:“她不是。”想到决明印之下的凡魂,贺观澜面露憾色,“真正的圣女怕是……”
  话音未落,几道黑影撞出神宫,环绕在身周。
  细数黑影共有十条,刚巧对应了三魂七魄,黑影逶迤着一张硕大的面容,杂乱无章地在他身边,在漫天游荡,像是数条长出触手的鱼。
  “真正的圣女?”玄牝截断他的话,“吾儿,是圣是贤,谁来评断?”
  贺观澜略一犹豫,回道:“天下。”
  玄牝笑声高亢回荡在漫天神像之中,忽地,那张横纹遍布的脸放大在贺观澜眼前,双目生光犹如烁烁鬼火,“天下?”他问,“可这天下,这三生六道,这偌大的不虚洲,由谁称主?!”
  玄牝昂声反问:“是九幽的魔?是不得攀天的临仙客?还是瑶山那些个手无寸铁的凡尘子?”
  贺观澜压着首,没有回答。
  玄牝代替他给出了答案:“天下无主,正道为首!”他的声音像四面八方的黑暗般死死缠上贺观澜,“你论她为妖魔,她便是人尽处之的妖魔;你若扶她上神台,她便是那救世的圣女。镀金身或是披邪骨,不过在你一念之间。”
  玄牝说罢又开始放声大笑,笑声好不疯癫。
  贺观澜一身苍白站在这漫天黑烬之中,铺天盖地的神像投落下一道道漆黑的影子,仿若一块又一块的磊磊巨石,横悬在脊骨之上,压得他不得挣脱。
  贺观澜一句话也没有讲,神色漠漠,看不清心底思绪。
  第18章 01t8 “你也忍着点。”
  贺观澜的那把琴非同小可。
  其名云间鹤,乃世间至臻神器,以音化刃,入骨伤魂,便是极恶的大妖也难逃一死。
  扶荧中伤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觉得蚀痛难忍。
  不是皮肉,而是识海,像是有万千细碎绵连的针在里面搅。
  扶荧全身都没有力气,虚虚倚在宁随渊怀间。
  他施了遮风咒,纵使狼兽遨游的再快,也不至于让她感觉到狂风割肉。
  她尚存一分意识,懒懒耷拉着的眼皮向上撩,满天星斗横压在他肩背,男人双臂搂得很,胸膛宽厚,如一堵密墙完全护住她。
  扶荧的双眼不由凝固在了宁随渊脸上。
  “阿朔……”
  她低唤夫君名字,宁随渊只看见她唇瓣翕张,并未听清叫了什么。
  扶荧毕竟事关族人生死,碍着这一点,宁随渊头一遭好脾气地俯身靠近,“怎么了?”他的语气不算热络也称不上冷漠,平沉沉的腔调,刻意压低时竟也有了几分耐心和温柔。
  他低近的面容毫无预兆闯入扶荧眼帘。
  宁随渊的五官极具侵略性,眼尾时常勾着阴鸷,此刻压着眉听她说话,神色间显了些许认真。
  猛然逼近的面容让扶荧的心跟着一惊,再细细端量几眼,混沌的意识终于清醒了许多。
  扶荧忍着疼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说:“我没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