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面对宁随渊的明嘲暗讽,贺观澜面无波澜:“太华山再见不得光,也总比九幽好。”他纤长的睫毛轻颤,“要是我没记错,九幽似乎在地穴生活了近五千年。”
  这些话摆明是朝他心窝子来扎的。
  宁随渊挖苦不成反倒落了个讽刺,他气得握拳,额心突突跳了两下。
  贺观澜不依不饶,接着说道:“再者,与其留下把柄给你;我何不整本书销毁,何苦费这心思带过来给你看。”
  贺观澜难得讽笑一下,“尽管九幽帝看不懂这些。”
  “贺观澜——!”
  宁随渊几近发作时,一只手软绵绵地拉了过来。
  他气焰未歇,怒腾腾地看过去,对上扶荧柔望来的眼神,心里一个咯噔,所有情绪奇迹般地被那双眼抚平。
  他喉结滚了两圈,最终没再计较什么,双手环胸看向了门外,表情仍是冷沉不快的。
  扶荧也跟着收回手。
  贺观澜是警惕之人,这里面要是真的有鬼,他必会做得滴水不漏,如他所说,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把书册带回来。
  “也许除了我们,回落崖还有其他人。”
  但是也不合理。
  好端端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整本销毁,反而还给她们留了后半部分?
  要不就是……这里的时间凝滞了。
  手记记载的时间是109年,迄今为止已过了五百余年。
  也就是说,这回落崖少说存在了五百年。
  五百年。
  这里面的人和物却还保持着原本的样子。
  扶荧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猛然起身朝外走去。
  “你去哪儿?”
  扶荧没有回应,步履飞快地走出后厨,来到客栈前堂,从柜台里翻出几个账本。
  宁随渊和贺观澜此时也跟紧过来。
  扶荧指着账本上的内容给他们看,上面用黑色毛笔字清晰写着——霞柳城迎春楼,108年账录本。
  “这里不是回落崖。”扶荧顿了顿,“是……正三月消失的霞柳城。”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原本悄然的四周更如冻结般寂静。
  一座城凭空消失近五百年,如迷雾般在不虛洲四处游荡,扶荧不清楚那个夜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活着的百姓是人还是鬼,但如今碧萝不知所踪,此处定不如传言那般是所谓的世外桃源。
  “你们昨夜可发现什么异常?”
  贺观澜缓缓搖头:“天快亮便都四下散离了,并无什么反常。”
  扶荧又看向宁随渊。
  他的脸色难堪一瞬,很快恢复如常:“没有。”
  宁随渊整夜守在扶荧房顶,光顾着盯贺观澜了,哪有闲心关注外界。
  扶荧垂眸沉凝,“若碧萝真的消失在回落崖,我们共处一地,没道理感知不到她。”扶荧再看向贺观澜,“司离君呢?”
  所谓找人不过是用于诓骗她的幌子,贺观澜自是不会承认,再次跟着搖头。
  扶荧罢了叹息。
  事到如今,也只能一家挨一家找了。
  三人分头行动,先从客栈查起。
  怪哉的是除了随身行李,每间客房空空荡荡,了无活人。
  他们转而上街,寻起周围商铺。
  每家每户门窗紧闭,别说人,连一只活物都难以见得。
  太怪了。
  就算那些人真的沦作鬼,也总该有个栖身之地,然而寻找过来就只有一间间空荡寂冷的房屋。
  扶荧正要离开酒肆,忽见櫃台后方露出抹白影。
  她怔了怔,攥紧隱青灯走了过去。
  藏在后头的果真是个人。
  四周有酒坛子遮挡,加上他躺在里面,不仔细还真的发现不了。
  扶荧小心端详着对方。
  晕倒的男子样貌年轻,穿着蓝白相间的剑服,样式熟悉,像是——太华山弟子。
  她匆忙过去试探鼻息,人还活着,就是脉象漂浮,似有游魂之症。
  扶荧赶紧拽着他两条腿将人拖出櫃面,贺观澜和宁随渊还在前面找寻踪迹,她放出两只蝴蝶过去,不大会儿,一道白色清瘦的影子朝这边过来。
  “是不是你宫门的弟子。”
  扶荧已将人拖至路面,费了不少力,说气话时气息不稳。
  贺观澜凝神观察。
  这是个颇为稚嫩的少年郎,看着也就十五六,面色像浸水的纸,又白又肿,印堂隱隐泛青。
  太华山的门服都绣着特殊的暗纹当作门派记号,寻常人冒充不得。
  贺观澜识不出太华山所有人,但能辨符纹真假,这的确是山中弟子不假。
  山中弟子消失本是个幌子。
  却……
  他压住眸底异色,上前将掌心虚放在他额心,温和的白光笼罩着少年眉眼,须臾间就给出反应。
  先是手臂,接着是眼皮子下面乱晃的眼珠,最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直愣愣对着天空,良久,仿若失智般从地上坐了起来。
  弟子情况不对劲。
  □□虽是清醒的状态,可从神情来看,更像入魇之人,整个人都是虚晃空洞的。
  “你叫什么名字?”扶荧蹲身在他面前,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摇头。
  “你还记得从哪儿来嗎?”
  他还是摇头。
  除了睁着双眼,根本问不出一二。
  贺观澜扯了对方身上的腰牌,垂眸,“外楼弟子。”
  也难怪未收到折子。
  太华山门众多,每座山门都有对应的仙长掌管;若是太华山内门生事,会第一时间告知贺观澜。
  见扶荧欲要用隐青灯破他迷瘴,当即打断:“他三魂七魄失了一半,身躯已是半个空壳了。”
  根本不是几个小术法就能解决的。
  贺观澜漠然凝视着那神智近失的弟子,似有失望,旋即指尖凝光,便要赐他个痛快。
  注意到他要做什么,扶荧心中一惊。
  抬手以青灯相抵,双臂严严挡住少年,“他还活着?!”
  贺观澜微耷眼皮,“不如死去。”
  对临仙客来说,不,对人来说,留一具躯壳痴痴无畏活着;还不如干脆果断地死去。
  “我门下弟子。”贺观澜微一沉音,“我说了算。”
  简直是……莫名其妙。
  扶荧看向他的眼神活像是在看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宁随渊来自魔渊,残忍乃为天性,也算是情有可原。
  可他是太华宫的掌司,是修得苍生慈悲道的上仙,是历经五百年的世间修炼才坐上这个位置的司离君!
  躺在这里的更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旁人,而是他的弟子,是叫他一声“尊上”的弟子!
  换句话说,若不是身上这身门服,他怎会沦落在此?
  便是真的死,也不该是以这种方式死在贺观澜手上!
  扶荧怒不可遏,艰涩从牙缝中挤出声音:“他若不得医治,你杀他也无可厚非;可他当今脉象稳妥,离魂也只是暂时,说不定只要破开迷局,就能不药而愈。”
  “他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你更没有非杀不可的必要。”
  “如果你执意如此,那解药……我也不会给你。”扶荧冷声放了狠话。
  贺观澜寂静站于日光澄澄中。
  他的眼神是与此反之的清冷,一瞬不瞬,如同凝结在扶荧身上。
  倏而笑了。
  称不上笑容,更像是情绪操控下的唇角上扬,整张面目依旧显得冷漠不可近。
  “那毒药不足以致命,是吗?”
  扶荧脊梁僵硬起来。
  他满意地看着她微变的表情,俯身靠近,“扶荧,你很聪明。”他说,“但是你骗不了我,我和他不一样。”
  宁随渊愚蠢更从未清醒。
  他将她当作心爱者的转世留在身边;贺观澜不同,他看出真假,更看出她苦心营造的谎言。
  昨天对他说的那番话也许只是用于迷惑他的借口。
  她想挑起他与宁随渊的纷争,想利用他杀了宁随渊。
  她的恨,绝对有更深一层的理由。
  “你对我的包扎方式是二十年前瑶山医客少见的一种,迄今早已不流行了;镇天司为行事保密,便是记录也会用特殊的符号用作混淆,每年都有所更改,五百年前的文字,你却能一字不差念出来。”
  “扶荧,你今年十七,距离宁随渊屠城过后的第十七年。”
  贺观澜慢条斯理,“你说……你到底来自哪里?”
  他每个字都是平静的,每个字都冷漠地从她耳畔游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