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偌大的宫阁很快空散。
  贺观澜驻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在时间的流逝中也跟着减轻不少,唯独她那双写满恨意和厌恶的目光,依旧清晰烫在心口。
  贺观澜不由自主地抚了上去。
  比起皮肉的疼,这里好像更不舒服。
  贺观澜早知道自己变得不对劲了,他选择忽视,选择不在意,选择和以前一样循规蹈矩,可是有些东西不是说不在意就真的不在意的。
  譬如她厌他时,他会疼。
  “我没办法……”贺观澜嘴里呢喃,不知是说给远处的扶荧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扶荧,我没办法。”
  命数已定。
  他没有选择。
  **
  月下城的百姓都在庆祝昙花妖祟的离世。
  在伽箬重新修改的记忆当中,月下城是昔日的一方灵地,无家可归的人们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家园,而伽箬……则是那霸占城池的昙花妖灵。
  百姓们无计可施,只能听命于她。
  最后她病了,并且用活人为自己补命,因此才瘟疫蔓延,至于扶荧,就是那得知消息,特意前来降妖的神女。
  除了扶荧,宁随渊和贺观澜三人,所有人的记忆都变成了这般。
  她无力更迭,无力去解释什么,在他们准备烧毁那朵昙花前,扶荧先把它们带了出来,葬在了花冢。
  埋葬着千万死花的地方,最后也葬送了它的主人。
  扶荧没有停留过久,她心力交瘁,短暂逗留了会儿后就先行离去。当夜,宁随渊带了一朵摘来的野花前来祭拜。
  意外的是,花墓前多了一道赤色的影子。
  那双被宁随渊亲手斩断的双腿已经重新长回,瘦瘦高高地站在墓前,犹如鬼影。
  宁随渊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将那朵花放了过去。
  侯秋平竟然在哭。
  身为玄鬼的他哭起来不大好看,称得上恐怖。
  除了伽箬本身的记忆,并没有修改侯秋平的,所以在百姓眼里,他依旧是勇猛护国的将军,可以说除了伽箬自己,她顾虑到了所有人。
  等他哭够了,宁随渊才哑声开口:“你还记得。”
  侯秋平苦笑一声:“魔尊忘了,我身体里有她的一半。”
  所以他不会忘,更不敢忘。
  宁随渊难得地沉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若不嫌弃,便随我回九幽吧。”
  侯秋平摇了摇头:“伽箬救我的时候,我只有六岁……”在漫长的相伴当中,侯秋平已经分不清对她的感情是尊敬还是爱护,总之最后是不清白的,因为不清白,于是显得他格外肮脏。
  “从此后每一天,我都会为她点一盏魂灯。”
  免得她找不到回来的路。
  宁随渊没有强求,正要离开时,侯秋平突然叫住,“魔尊大人。”
  “嗯?”
  侯秋平走了过来,递来一纸信封:“神女让我给你的。”
  宁随渊讶异一瞬,当着侯秋平的面拆开了信封,空白的纸面上缓缓浮现出两行字——
  [救世之法,就在眼前。]
  所谓的就在眼前,是让宁随渊效仿她;还是指的扶荧,一切就都不得而知了。
  宁随渊目光沉了沉,将那信封烧成灰烬,最后看了眼花墓,头也不回地离开。
  花冢很快又归于宁静,一如往昔。
  侯秋平盘腿坐在墓碑前,指尖捻火,将那盏灯点亮,灯火摇啊摇,映出伽箬最后的面容。
  在侯秋平的记忆里,伽箬一直都是温柔的。
  便是最后那刻,她也是温柔的。
  他是第一个知道她要做什么的人。
  他失狂,嘶吼,大逆不道地抱着她哭,想要阻止,想要另求他法;她一言不发,由他发泄,直到他疲惫不堪,点头同意。
  侯秋平不知道玄鬼的生命有多长,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会死在二十七岁一样,便是所有人忘记她,他也不会忘,他会一直记得,记到死去。
  ——凡人忘其姓名,称其妖鬼;但唯有一人,知她皎洁,守她圣灵。
  第108章 108 “你不是小孩子,你是我的妻子……
  随着伽箬的死去, 各地的疫症也逐渐归于平稳。
  扶熒重新回到酒泉鎮,一边和裴容舟为那些病重的患者们进行后续的养护;一边利用闲暇时间编写医书。
  从太華山藏书阁得到的那本宝籍和生死卷记载了许多失传已久的藥学,扶熒自知个人渺小, 所能做的也只有利用心中所学为百姓和后世谋福。
  伽箬临走时对她说的那句话很对, [重生一次, 不要只记得恨。]
  如今距离婚期还有整整三十日, 对扶熒来说时间已经足够。
  她连夜挑灯, 近乎是不眠不休的撰写藥籍, 加上有裴容舟协助,尽管过程劳累,却也算不上困苦。
  不过时间长了, 宁随淵难免有意见。
  “出去走走吧。”
  扶熒已在书房待了七日整。
  这七天里她不吃不喝, 屋里的灯一直从天黑亮到天明, 就算是神仙也架不住这般折腾。
  掌心突然空落,扶荧兀自恍了会儿神, 才说道:“我想在大婚前撰出第一册。”
  宁随淵沉了臉:“扶荧。”他说,“就算是婚后, 你想做这些我也不会拦着。我只是希望你能顾全身体。”
  扶荧:“可是如果我能早些写出来,世间也能早些受惠。”
  不虚洲分为三山四海, 人族生活之地并不聚集,繁華的都不缺藥草;可是但凡偏远些的,别说药, 十里八村有一个大夫就算不错了。
  就譬如她从小长大的清泉鎮, 父親是三个村子里唯一的大夫, 那时父親常说,要是每家每户都有一本记载着基础药理的医书就好了,便是最后大夫赶不到, 那些东西也能救他们一条命。
  加之这次瘟疫横行,扶荧才彻底动了念头。
  她所撰写的《本草百论》记载了一百条生活中常见的症状,除了对症下药之外,还特意注明了没有药时如何减缓病症的方式。
  这百论里不单单是针对大人,还有幼童与老人,顾虑到有些地方的学識水平不高,扶荧用词淺显,简明扼要,尽量让每个人都能看懂。
  因此才大费苦心,七天才写到第三十条。
  宁随淵眉头拧得紧,知道劝不过,索性也不劝了。
  他拉过旁边的椅子一屁股在扶荧身边坐下,“我帮你。”
  扶荧听罢一怔,接着笑了,“你会吗?”
  “不会学。”宁随淵从桌上那厚厚一摞的医书中抄起一本,“本尊聪明,定能学会。”
  結果聪明的魔尊翻开第一页就头大了起来。
  里面的每一个字……不一定都能认識,但一定都读不懂。
  臉上一热,宁随渊尴尬地轻咳一声,“罢了,我帮你研墨。”
  扶荧终于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
  柔和的日光包裹着她,便连身上那身雪兰的衣裳都透着一层融融暖色,宁随渊已经很久没看她这样笑过了。
  自打从月下城出来,愁云始终笼罩着这雙清麗的眉眼,她心事重重,将自己封在屋子里片刻不停歇。
  宁随渊天性凉薄,再未遇到扶荧前,他甚至连自己都是漠不关心,自然也无法感同身受着她的这份职责。
  如今这抹笑是他期盼了许久的,他忍不住用指尖触碰她唇边淺浅的酒窝,靠近,亲吻,一气呵成。
  扶荧陡然怔住,眼睛都睁圆了些。
  那雙温热的掌心捧着她的脸颊,魔尊吻得缓慢而又小心。扶荧没有闭眼,近在咫尺间,她看到他双目紧闭,表情是珍视与爱护的。
  放在桌上的手下意识蜷了蜷。
  她没有动情,没有排斥,心如死水,除了麻木好像什么都不留下了。
  “出去走走?”t
  宁随渊抬眼,眼尾氤氲着情欲的潮红。
  扶荧对他笑,接着点头,他这才舒眉,牵起扶荧的手出了门。
  太阳很大。
  一瞬间刺的扶荧睁不开眼,宁随渊觉察到了她的不舒服,立马伸手遮在了她头顶,“缓一缓。”
  短暂习惯之后,扶荧才跟着宁随渊上了街。
  瘟疫結束后,酒泉镇重新回归了原来的安宁,扶荧没有遮面,整个镇子的人都能认识她,不单单是酒泉镇的百姓,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也对扶荧颇为敬重,即便不相识,也要尊敬唤一声“神女”。
  这让扶荧颇为不适应。
  “现在整个不虚洲的人几乎都知道,名为扶荧的神女斩杀妖祟,终结了疫症。”
  扶荧顿了顿:“我所做得不多,神女这称呼对我来说过于沉重了些。”
  她担当不起,更没有能力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