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但实际十分倔强,谁也说不听。
  沉默了一会。
  卫子柯看邱一燃被热水袋和长裤捂紧的小腿,又看她费力地嚼着冻硬的米饭,还有那餐盘上凝结的红油。
  再去看对面那栋熠熠生辉的大楼,静了良久,突然出了声,
  “你说像那种人,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活成我们这样,稀里糊涂的有一天算一天?”
  听到卫子柯这样说,邱一燃在风中仰头。
  寒风扑面,夜灯闪烁。
  风将她的头发吹散在雪夜中,她又看见整个茫市最高的那栋楼。
  那栋楼有多高呢?
  不知具体数字,只知是别市投资商的大手笔,只知她高到整个小小的茫市,不管走到哪,都能看到。
  今天邱一燃开车经过无数次。
  也总是能看到广告里的女人穿着高档的羽绒服,反反复复地俯视着经过她的每一个人。
  无论在哪里,都看得到。
  “你就说那广告里的女模特,超模,这种人还会有什么烦恼啊?”卫子柯注视了一会,自娱自乐式地说,
  “那超模腿疼了,肯定不会像我们这样抠抠搜搜地用个热水袋敷吧?小病小痛也肯定都会有很多人围着嘘寒问暖吧?”
  邱一燃没搭话,低眉顺眼地按着热水袋,烫感的确有压过疼痛的效用。
  “也不知道超模平时都吃些什么,”卫子柯说完扒了口饭,差点没吐出来,于是又一抹嘴巴,很嫌弃地说,
  “反正是不会在大冬天吃被冻硬了的米饭。”
  热水袋终究还是凉了,痛感缓慢而剧烈地释放出来,使得邱一燃神思飘忽。
  她速度很慢地嚼几口发硬的米饭,揉着自己的腿,后面都没再说话。
  也没再抬头看那广告里的超模。
  -
  和卫子柯吃完饭,邱一燃开车回了自己的住处。
  外面还在下雪,车停在临街楼下,她习惯性地返头去后排,查看有没有乘客遗落的物品。
  结果还真在前后排夹层摸到一本杂志。
  费力拿出来后。
  她盯着杂志的封面人物好一会,那是张怼大脸的封面照,经典的伦勃朗光,连女人唇上那颗不起眼的小痣都被拍得清清楚楚。
  邱一燃轻轻拂了拂上面的灰和粘到的雪泥,今天下雪,不少乘客上车就带着雪,这会已经融化了,杂志不少地方已经被濡湿。
  邱一燃拿出纸巾,仔细擦过每一页的融化水渍,擦到某一页时她的目光停下来。
  这是杂志对黎无回的专访。
  一共有十七个问题,中英双语,销量极高的高端杂志,黎无回的专访占据了极大的篇幅。这一页的问题已经是第十二个——
  【q12:你会怀念过去的自己吗?】
  【黎无回:怀念?我觉得这个词太珍贵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怀念的。我就是没有资格去怀念的那一个。而且到最后,任何人,任何事,都是需要move on的。】
  很标准、却也很真实的答案。看得出来这个人很清醒,不会沉溺过去。
  邱一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停在了尾页的下一个问题上——
  【q13:那之前ian那件事呢,现在你也完全move on 了吗?】
  她手指顿住,细微地颤动着。
  第十三个问题提出后,这一页却没有答案。最底行标有提示,黎无回对这个问题的作答在另一页。
  邱一燃阖了下眼,没有往后翻,而是将杂志放在了副驾驶。
  她住的是临街商铺上的出租屋,冬季深夜寒冷得阴森。
  这会马路上已经没什么人影。
  只隐隐约约,有个影子在公交站牌后面徘徊,被光影盖住,很不起眼。
  邱一燃坐在车里,盯着那个影子发了会呆。
  打开车门,她听到临街ktv里传来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女声瞬间溢满她的耳朵。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邱一燃左腿吃力地撑在地面上,好似踩在刻骨的冰刀子上,钻心的疼痛又从小腿处传上来。
  她去后备箱拿了双拐。
  撑在又湿又滑的路面上,没有停留也没有侧目,径直略过了那个公交站牌下的影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邱一燃走上二楼,将双拐靠在墙边,撸起左脚裤腿,很生硬地撸到膝盖上。
  膝盖以下的细金属杆露了出来。
  这是一截假肢。
  她盯着看了好一会。
  麻木地将接收腔从自己腿上拆下来,残肢便光明正大地敞了出来——
  只到小腿二分之一长度。
  整条残肢皮肤都很粗糙,红肿,擦破了皮,似乎还因为天冷受冻产生炎症,肌肉萎缩成小团,像吞噬空气而蠕动着的虫。
  任何人日日夜夜对着这截残肢都会觉得可怖。
  连邱一燃自己也不例外。
  她紧紧盯着,嘴唇抿得发白。
  年久的出租屋从来都阴冷。
  像坚硬颗粒疯狂钻进骨缝中,没盖住的膝盖逐渐泛起了鸡皮疙瘩。
  邱一燃深深呼出一口气。
  放下假肢去开灯,结果一个踉跄——
  没能站稳,天旋地转间她直接摔在床边。假肢和拐杖都被她撞落,也横七竖八地滚落到地面。
  等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倒在冰冷阴干的地面上。
  邱一燃有些没缓过来。
  木讷地转了转刺得发疼的眼珠子,发现自己视野正朝着出租屋那扇破破烂烂的窗户。
  也是凑巧,下一秒她就眼睁睁看见一颗石子从楼下被扔进来。
  叮铃哐啷地,砸到窗框上,最后从她的假肢旁边滚落,狠狠砸向金属支撑杆,似乎要将上面刻的那句话砸得七零八落——
  /ian,you’re here,i’m here/
  /ian,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邱一燃木然盯着这句话。
  楼下ktv中,嚎天动地的女声不知疲倦地唱着那句——“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啪嗒。
  又有一颗石子从楼下被砸了进来。
  黑暗中邱一燃像被拍打上岸的某种海底生物蜷缩在地面,看着自己呼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气,看着一颗又一颗的石子砸落进来。
  最后她干脆阖紧眼皮,不去听,也不去看。
  即便她知道那是黎无回。
  那个五年前初见时就光明正大欺骗她利用她,三年半前却又在她截肢后痛不欲生时抱紧她、在她颈间淌满眼泪、在她假肢上刻上那句情真意切的话……
  以及此时此刻出现在她出租屋楼下、朝这扇破窗户一颗又一颗地砸石子的……
  不该再来见她的人。
  第2章
  起因是在三个月前,邱一燃遇见了个怪事。
  每到晚上,就有人往楼上扔石子。
  她住的出租屋是在半开发的住宅区中,最靠外的那栋楼。
  一楼是商铺卖纸钱卖棺材卖爆竹,还有个二十四小时开业的ktv,总是有不同的声音唱着撕心裂肺的情歌,二三四楼是租户。
  二楼租金最便宜,因为底下是个纸钱店。
  她就住在二楼。
  一开始她以为是临街附近的叛逆小孩,而自己上楼下楼也都不怎么方便,便没去管。
  直到后来连续几天。
  都有零星几颗石子扔上来,有的扔得很准,能正好砸在她窗框上,有的扔不准,但还是能砸得窗户下面丁零当啷响。
  她便撑着拐杖下楼去看。
  但她下楼动作慢,等到了楼下,又没能抓得到人。
  第二天她收工晚,决定守株待兔。
  但奇怪的是,她不想抓人的时候,做怪事的人天天来。
  等她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怪人了,却又等一晚上都没能等到人。
  而恰好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她二楼那扇破了没修的窗户,再没有石子被扔上来。
  她以为这件怪事就此作罢。
  但没想到,过了一个月,怪事又出现了。
  这次她推开窗户往下看,看到了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看得出来是个女人。
  这次女人没逃,没避开,就站在对面那间夜巴黎旅馆下,隔着一条窄马路直直望她,像是故意在等她出来似的。
  可也就那么几秒钟,很快便一晃而过。
  等她杵着拐杖匆匆忙忙地赶下去——
  马路对面就是一片空,只剩下夜巴黎那盏灯在闪烁。
  那次她站在那盏灯下怔了许久,险些误以为那是一个不该再来见她的人。
  也让她觉得自己多可笑,那个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茫市,是座街道狭窄的小城,纵然贯穿全程的出租车公司叫梦巴黎,纵然大街小巷中随处可见叫作“水巴黎”“夜巴黎”的旅馆酒店……于是因此被戏称为“假巴黎”,但终究不过是廉价的山寨品。
  而那个人,只会在真的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