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以前——邱一燃总是将侧脸贴紧她掌心脉络,紧闭双眼始终不看她,睫毛却都被泪水打湿。
  此刻——邱一燃也始终直视前方,始终不看她一眼,睫毛被黑沉的阴影盖住。
  某种意义上,从前现在都一样——她在看她,也知道邱一燃知道她在看她。
  邱一燃很久都没有说话,郁气沉沉的脸被高密度的车灯切割得四分五落。
  等过了这个路口,才很轻很轻地说出一句,
  “还有一段路,你睡会吧。”
  黎无回闭上眼,笑了一声。
  看来才过去三年不到,邱一燃就已经忘了,她喝了酒直接睡觉会犯偏头痛。
  -
  等黎无回再醒来时,车就已经到了她住的酒店楼下。
  已经是很深很深的夜,路口人来人往。直到黎无回下车,邱一燃都始终维持沉默,后续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和她见面后,强撑着开了一路的车,邱一燃似乎是已经累极了。
  甚至等黎无回刚下车。
  她就迫不及待地开走了车,在原地扬起一片残留的雪尘,连短暂客套的告别都没有。
  黎无回倒是看了邱一燃不止一眼。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从邱一燃眼中看到什么。
  但再次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纵然过去这么久,邱一燃仍然认为当初执意要离开她的选择最正确不过。
  或许连一秒钟都从来没有过怀疑。
  邱一燃一向如此,说是一意孤行也好,倔强傲气也好。这一点还是没有变。
  尽管她现在已经是黎无回了。
  雪没有停,黎无回到酒店房间,她住的楼层很高,足以俯视整座城市。
  她没有开灯,站在窗前,看着远处高楼上自己的身影反复播映。
  她不知道邱一燃每次看到后作何感想,但她自己并没有为此感到很多开心和愉快。
  然后她打通了梦巴黎出租车公司电话。
  接通后,夜班值班接线员问她是否需要派单。她停了半晌,说,
  “我想知道车牌尾号7516的司机,是什么时候来你们公司的?她这期间一直没有离开过吗?”
  “您好,是这样的,关于司机的信息我们不能随便透露的。”大概她的语气听起来像质问,接线员瞬间紧张起来,
  “请问您是需要投诉吗?”
  “不,我不是要投诉。”
  “那您也不是需要派单……您……”接线员的语气有些踌躇,不是派单,不是投诉,她似乎感觉到黎无回的问题很私人,
  “这部分的信息我们肯定不能随便透露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建议是——”
  “我是她的妻子。”黎无回截断了接线员的话,“也不可以知道吗?”
  这句话说出去。
  接线员那边许久都没说得出话来。
  黎无回突然想起这是在国内,于是又补充,
  “或许是我搞错了。”
  然后她径直挂了电话。
  然后的然后,她又打了一通过去,这次换了一个接线员,却还是得到相差无几的答案。
  电话挂断又拨通,最后又回到最初那个接线员那里。
  这次接线员沉默许久。
  叹一口气,悠悠地说,“这位客人,7516已经来我们梦巴黎开了两年车了,她做事比别人都认真,和客人也从来没闹过什么纠纷,从来没有收到过投诉,我们在给她派单前也都会向客人说明她的状况。如果您对她有什么意见的话,也可以通过电话留言告知您对她的不满之处……”
  这位接线员听起来很维护7516。
  黎无回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说了声“谢谢”。
  接线员说7516已经来了两年。
  但实际上邱一燃却离开她三年,那还有一年时间,邱一燃又去了哪里?
  黎无回无从得知。不管是那一年,还是那三年。
  挂断电话后,黎无回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
  她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突然想起每次邱一燃送她回到酒店的车程,总是要比她去的路程要久很多。
  而刚刚她在车上睡着时,朦胧中也吹到了不止片刻的风。
  她喝完酒从来不发酒疯,只会头晕,会想睡觉。但如果就这么直接睡过去,第二天必定会犯偏头痛。
  于是每一次她醉了酒。
  不管是冬还是夏,邱一燃都不让她入睡到第二天,哪怕她困得不行了,也一定要带她都兜几圈风,夏天热就把车窗开大一些,冬天冷就开条小缝,稍微吹一吹帮她醒酒。
  每一次,她也一定要这样才能醒酒,才能在第二天睡醒后好过一些。
  黎无回站在黑暗中,忽然想起自己带着刺说完那句“恨”再睡过去后——
  期间几次晕晕沉沉地睁眼,都看见邱一燃那边车窗外和酒店附近相差甚远的街景……
  以及在下车后,从车窗敞开缝隙中瞥见的,邱一燃苍白脆弱的侧脸。
  邱一燃还是带她醒了酒。或许连这一点也从来都没有变。
  第4章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夜晚让人心力交瘁,邱一燃回来后梦见黎无回。
  梦里是在三年前的巴黎,也是个平安夜,也下了雪。记忆中那场雪下得尤其大,让整个巴黎显得惨白如同死灰,像失去所有颜色。
  邱一燃站在雪中,撑着双拐的手被冻得僵硬,每一次呼吸都极为艰难,像是在抢夺上帝手中的空气。
  寒风像碎刀片,狠狠刮过她左腿下面的金属支撑杆,而她对黎无回说——
  “黎无回,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那是她第一次喊她黎无回,也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其实在这之前,她从未设想过她和黎无回分手时会是什么场景。
  后来她回想起,总觉得老天太残忍。
  偏偏就下了雪,偏偏就是平安夜,偏偏,就和她们初遇那天的巴黎没有什么分别。
  离开巴黎后,她也无数次想起过这天,想起那时黎无回看向她的眼,想起那时的黎无回在冬天总是穿得很少,经常都只是一件薄款的大衣——
  但那天黎无回穿的大衣颜色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像栗子一样的棕色。
  颈下还围着条厚绒围巾,像春天那样的绿色。
  黎无回半张脸被围巾挡住,却仍然要固执地绷紧下巴,也仍然美丽得不可方物。
  而黎无回对她说了什么?
  她也一样记得的。
  她记得那天漫天风雪,黎无回睫毛上落了碎雪,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盯紧她,无比清晰地对她说出了那句话,
  “你以后还是会看见我,会想起我。”
  她也记得那个时候黎无回没有哭。
  或许分手对这个女人来说只是件小事,被分手的难堪大过于悲戚。
  于是回忆中黎无回在大雪纷飞中眼圈泛红,也极有可能只是邱一燃的错觉。
  “你听到巴黎会想起我,闻到这种香水味会想起我,看到下雪会想起我,只要用你现在那条假肢走一步路就会想到我,不管你在哪里,你都会看见我。”
  “你一分钟会有五十九秒钟想到我,你在路边看到的广告牌十个当中会有八个是我,你遇到的人里一百个会有八十个跟你提到我的名字,你会反反复复地想起我,看见我,你这辈子都躲不开我……”
  雪下大了,在肩上落成白。
  邱一燃没等她说完就转了身,在厚雪中留下一串脚印。
  而身后黎无回最后那句话说得像是对她恨之入骨,像是最恶毒的诅咒,
  “邱一燃,只要你还活着,就永远无法如愿以偿。”
  -
  再次听到这句话后,邱一燃醒了。
  那时天已经亮了,临界马路嘈杂得像刚杀过猪的菜市场,但出租屋内还是灰蒙蒙的,郁沉得像是被闷在罐头里。
  她盯着天花板,很久很久,都没能缓过来。
  其实她已经很久都没梦见过黎无回,也没想起过那一个平安夜了。
  现在想来。
  如果分手时那么难堪,如果当初说想要天天看见黎无回的是她,分手时却说再也不想看见黎无回的那个人……也是她。
  那昨天黎无回说实在恨她,也算是没有说错。黎无回向来敢爱敢恨,或许这也是当初她会爱上黎无回的原因。
  只是她没想到,到现在,黎无回仍然还恨她。
  即便那情有可原。
  邱一燃没能在床上缓多久。
  怀念过去是只有幸福的人才有资格去做的事情,早高峰是短程单最多的时刻。
  她下了床,残肢处仍旧有些肿胀,但好在昨晚用热水敷过又敷了伤药,比昨天情况稍微要好些。
  只是走路仍旧有些跛。
  假肢穿戴上去后磨得残肢有些痛。但她不可能轻易因为这种情况就将生活停摆。
  更何况,整整三年半过去,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步行节奏。
  截肢后她走路仍然不太自然,稍微仔细一点的人,就能看出来她左小腿无法自主活动,尽管她已经做过无数次复健,以及力量训练和日常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