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怎么了?”邱一燃沉吟片刻。
  想了想,很冷静地套上笔盖,将自己手中的笔放下,
  “没关系。来之前说好的,随时都可以反悔。”
  “没有。”日光苏醒,外面仍旧飘雪,市政厅人来人往。女人将她放下的笔重新拿起来,“只是没想到,现在还有随身带笔的人。”
  原来是因为这样。
  邱一燃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我也没想到,现在除了我以外,还会有随身带手帕的人。”
  女人撑着脸看她,似乎是觉得她的应答很有趣,
  “看来我们对彼此还不是很了解?”
  “好像是。”
  “那你就先自我介绍一下吧。”女人狡黠地眨眨眼,十分不客气。
  邱一燃却笑了——从结婚开始自我介绍,她没做过这么特别的事情。
  她清了清嗓子,主动伸出一只手去,“你好,我叫邱一燃。”
  女人因为她的话扭过脸,像是在憋笑,但又憋不住。
  于是上翘眼尾的笑顿时像春天蔓延,等笑完了,又转过脸。
  目光含笑地盯她。
  轻轻握她伸出去的手,掌心和手指都很柔软,很刻意学她的语气,
  “你好,我叫黎春风。”
  甚至松手之前,还用手指在她掌根处挠了挠。像挑衅,又像不经意。
  但有些凉。
  以至于邱一燃在那一刻觉得有些可惜,或许婚结不成,她也应该握久一些。
  至少能让对方的手在握过自己的手之后变暖一些,
  “没关系,你也还是可以反悔——”
  她还没说完。
  就看见女人已经将笔盖取下,低头在那张空空如也的表格中写下第一处内容——
  邱一燃,她的配偶。
  这对邱一燃来说,当然也是一种极为新奇的感受。
  而女人似乎也对此和她感受类似,停笔之后,盯着表格中一栏许久,才轻启红唇,
  “邱一燃这个名字很好听,因为刚刚好,我喜欢连名字都像会愿意为爱孤注一掷的女人。”
  邱一燃笑得不行。
  她接过笔,在自己表格中一笔一画地填下另外一个名字。
  收笔后,笑望着女人,说,
  “黎春风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刚刚好,我喜欢连名字听上去温暖可靠的女人。”
  于是女人笑眯了那双仍旧洇着醉意的狐狸眼,说,
  “原来我们从名字就很相配。”
  那时同性婚姻登记的流程很快。因为不被国内承认,于是她们提交的材料比异性婚姻要简洁许多,流程也很简单。
  结束之后,已经是圣诞节的晚上了。整个巴黎五彩斑斓,塞纳河在迷蒙中晃到她们两个脸上。
  邱一燃忽然意识到从此以后圣诞节就多了一层意义,是她和一个人的结婚纪念日。
  记忆中她们这个圣诞节过得异常温暖,几乎没感觉到风雪的侵蚀和寒冷。
  再醒来后,邱一燃仍然是躺在地上。
  酒店房间里烧的篝火很暖,火光噼里啪啦地,映在她脸上,很舒服。
  接连两天的疯狂,让她在这个圣诞节彻底过去之后,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迷茫间张望——
  那么冷的天,她看见个穿吊带长裙的女人,光脚站在覆盆子红的地毯上,卷发飘摇,倚在窗台边上吹风。
  绿纱窗帘和女人裙摆一同被风吹得飘起来,晃得视野模模糊糊,像生着绒绒毛边。
  “黎……”邱一燃还记得这个女人的名字,也记得她们结了婚。
  她觉得她并没有在醉酒状态下冲动做出这个决定。并且相信这个女人应该也同样如此。
  倚在窗台边的女人没有回头,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话,而是又轻轻哼起了那首不知曲调的歌。
  缓而慢的旋律让邱一燃觉得好受不少。
  意识慢慢回笼,她抚了抚自己的太阳穴,坐起来之后忽然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
  或者说是一本影集。
  而封面是一张黑白摄影。
  她清清楚楚记得——
  当时她坚持只用一个人和一束光来完成这场拍摄,于是耗费了不少时间。
  而在是否选取这张照片当作封面的争执中,她和编辑据理力争最后终于通过。
  《她的理想国》——这是她的第一部摄影集。
  看着影集侧面的英文字母,以及封面右下角的署名,邱一燃越发觉得头昏脑胀起来——
  她记得这两天并没有跟女人提起过这件事,也没有跟这个女人提起过她是谁……
  那她的影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醒啦?”
  女人的声音忽然飘过来,没什么语气,像一阵令人捉摸不透的风,
  “桌上那杯蜂蜜水是给你准备的。”
  “好……”邱一燃发现自己喉咙艰涩。
  她有些迷糊地去喝女人给自己倒的蜂蜜水,喝了半口忽然想起昨天她头晕时女人渡给她喝的水,似乎比现在甜得多。
  她不是说非得让对方喂给自己喝。
  只是她作为摄影师和这么多人打交道,能较为迅速地感知到不同人的状态变化。
  不过……
  既然给她准备了蜂蜜水,应该是她太敏感了吧。
  这么想着,邱一燃抿了口蜂蜜水,又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女人——
  对方仍是懒洋洋地倚在窗台。
  像一只冷媚的猫。
  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愉悦而轻盈地盯着她,眉眼也仍然带笑。
  “你不冷吗?”邱一燃问。
  然后就在房间里搜寻她们丢在四处的外套。中途她差点被衣服绊倒。
  女人扑哧一声笑出来,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背靠在窗台,双手抱臂,慵懒而散漫地盯着她笑。
  邱一燃抿着唇。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风刮过来,将女人身上的味道刮到她鼻尖——和她身上的气味如出一辙。
  她捡起外套,温吞吞地走过去,给女人披上。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将她心中的不对劲放大——
  她自己的身高已经足够高,在白人女性模特中也毫不逊色。
  而这个女人,竟然比她还要高上几厘米……
  让人不得不联想到她的职业。
  “你是个模特?”犹豫间,邱一燃终于问出声。
  她的语气故作轻松。
  女人的语气却是真的轻松,“一个失业的模特。”
  邱一燃微微怔住。
  她承认那一刻“失业模特”几个字的确是让自己产生无端的猜测和联想。
  但在这之后。
  她第一时间是责怪自己的多想。正想开口安慰间——
  女人却侧头。
  像昨天那样。
  掌心捧过她的侧脸,忽然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吻。
  接着,便动作很慢地与她分开,让她与她在篝火火光中对视。
  那一瞬间,邱一燃在她的眼中发现某种征兆。只不过当时她没能发觉那到底是什么。后来她无数次回想……
  才发觉那可能是算计的气味初露端倪——
  “大摄影师,你人这么好。”
  女人用指腹摩挲她的耳垂。上翘的狐狸眼眨了眨,似诱哄,似调情,
  “应该会尽心尽力帮助你失业中的妻子吧?”
  那个圣诞节过后,巴黎的雪很久都没有融。而从那天起,邱一燃在巨大的教训中彻底明白一个道理——
  要小心眼尾上翘的女人。因为她们通常很会骗人。
  -
  “我不知道。”邱一燃说。
  今天,二零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一号,巴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那个长着狐狸眼的女人再次找上门来,问她知不知道今天巴黎下了雪。
  “原来今年巴黎的雪下得这么早。”
  十一月二十一日。
  或许早一点,晚一点,也和五年前圣诞节的那场雪并无不同。
  只是她已经不在巴黎了。
  邱一燃漠然看着车外忙忙碌碌的每个人,看清高铁站那硕大的“茫市”两个字,甚至那上面的红漆还掉了半个字。
  但至少黎无回不该再来这里。
  “黎无回。”
  沉默许久,她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干哑,“你该下车了。”
  黎无回没有任何回应。
  “黎无回?”
  邱一燃看过去,才惊觉黎无回不是不回应,而是不能给出回应——
  靠在副驾驶的女人面色惨白,呼吸紧促,冷帽外的鬓发都已经被汗水沾湿,打成卷儿,紧贴在脸边,像是已经因为某种病症痛得昏过去。
  身体瞬间快过于大脑反应。
  邱一燃迅速解开安全带,踏出车外的那一刻腿发着软差点没摔倒。
  寒风像刀子刮面,涌入残肢胀痛处。
  她忍痛一瘸一拐地拐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心急之下差点上手,但最后却也只敢推一推黎无回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