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然景华琰的平静,让人越发恐惧。
  此刻被众人恐惧的皇帝陛下并未开口,依旧垂眸看着跪倒一地的人。
  倒是慕容婕妤用帕子擦干净眼泪。
  “回禀陛下,今日事发突然,听雪宫并未防备。因德妃娘娘忽然急症发作,牵扯臣妾及卫宝林,臣妾便领卫宝林及其他当值宫女赶赴灵心宫,其他宫人今夜不当值,棠梨阁又位于后殿宫墙之外,故而宫人没有察觉。”
  她思路清晰,口齿利落,一句话就把事情解释清楚。
  今日灵心宫徐德妃忽然急症,景华琰及姚贵妃也都在场,自然知晓事情始末。
  慕容婕妤这般解释,无非是为听雪宫的无辜宫人开脱,否则君王震怒,听雪宫所有宫人怕是都要殒命。
  作为一宫主位,她有责任庇护下属。
  景华琰垂眸看向她,转瞬间,心思百转。
  一切都太凑巧了。
  从今日徐德妃生辰开始,一直到此刻棠梨阁大火,一整日的事情在他脑海中迅速轮转,最终落到了周总旗捧着的斑驳玉镯上。
  白玉无瑕,不怕火烧。
  但此刻那羊脂白玉贵妃镯上沾满灰烬,脏污不堪。
  景华琰从来不相信巧合。
  这世上不会有意外,也从无巧合,他只知道胜者为王,只知道机关算尽。
  “查。”
  “那名叫佩兰的姑姑是否真的烧死尚未可知,从她严查。”
  “另外所有涉事宫人皆下慎刑司,涉事官员皆下诏狱,严加审问,追根溯源,务必查出此事真相。”
  景华琰的声音喑哑,没有平日的温柔,只有帝王之怒,森森冷意。
  “从今日起,长信宫戒严,进出所有宫人皆须成双行走,如有异常一律缉拿。”
  说罢,景华琰又看向慕容婕妤,道:“慕容婕妤,听雪宫需得封宫,你同卫宝林暂时安置在永福宫,命尚宫局另外安排侍奉宫人,不必多虑。”
  慕容婕妤行大礼,却道:“陛下,臣妾自请先从臣妾和卫宝林审问。”
  慕容婕妤聪慧果断,事情发生在听雪宫,作为一宫主位,作为一起居住两月有余的一宫姐妹,她同卫宝林是嫌疑最大,也是最应该被盘查的人。
  宫人都拉去慎刑司,景华琰给两人体面,并未让她们直下诏狱,但审问定然不会少。
  被人拉去审问,还是主动请缨,自然是迥然不同的两回事。
  景华琰没有迟疑,道:“好。”
  “排查清楚,证明清白,听雪宫宫事还需你主持。”
  慕容婕妤叹了口气,道:“是。”
  从始至终,景华琰都平静得可怕。
  待及此刻,他才道:“都下去忙吧,梁三泰,带那名宫女回乾元宫。”
  一瞬间,所有人都退下了。
  梁三泰苦兮兮上了前来,要伸手扶住景华琰。
  景华琰大手一挥,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陛下,叫御辇吧。”
  景华琰沉默前行,没有应允。
  他身姿颀长,背影总是高大威仪,然此刻却莫名寂寥单薄。
  又有长路,似只能一人前行。
  “不用了,朕想走走。”
  梁三泰诺了一声,小碎步跟在他身后三步,眼神在他手上的血迹上微微停留。
  但他心知景华琰的性格,没敢再多言。
  宫巷幽深而漫长,今夜风大,微冷的晚风在狭长的宫巷里穿行,吹起景华琰宽大的衣袍,衣袂纷飞,好似随时都要乘风而去。
  景华琰一步步前行,待行至东一长街时,他忽然驻足。
  前方,只有一盏宫灯明亮。
  灯光昏暗,好似有倩影执灯等待。
  此刻,乌云遮月,黑暗笼罩大地。
  最后那盏点亮的宫灯忽然一颤,瞬间熄灭。
  倩影随着晚风消散。
  景华琰立在浓墨之中,忽然说:“你食言了。”
  ————
  一转眼,仲夏暑热汹汹袭来。
  今年玉京雨水多,时常有小雨淋漓,然天干物燥,闷热难熬,即便落了雨,也好似被闷在蒸笼里,喘不上气。
  自五月中棠梨阁大火,阮庄嫔薨逝,之后接连一月,长信宫都是风声鹤唳。
  宫人各个谨言慎行,无人敢非议此事。
  不过,在连续彻查一月,下狱上百宫人,又大动干戈审问各宫娘娘及宫人后,仁慧太后终于亲至乾元宫,劝慰了痛失所爱的年轻陛下。
  一番促膝长谈,次日,景华琰便解了长信宫的戒严。
  宫人陆续从慎刑司放回,不过大多数都不能再按旧岗当差,多半都被派去皇庄,宫中侍奉的宫人一下少了百余人。
  金吾卫、仪鸾卫等也有调动,自先帝时便侍奉的老人调离,长信宫开始补充新面孔。
  另外,因此事牵扯徐德妃及慕容婕妤,又牵扯阮庄嫔和卫宝林,朝堂之上,文武朝臣相互攻讦,景华琰借此惩治了不少老臣,近些时日,朝堂一片祥和。
  在戒严结束之后,景华琰下旨,追封阮庄嫔为阮婕妤,因帝陵并未落成,阮婕妤的衣冠冢暂时停灵于京西帝陵安化殿,待帝陵落成再议。
  除此之外,景华琰下旨恩泽阮氏,晋阮忠良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协助左都御史行督查百官事。
  一晃,三月过去,转眼就到了八月。
  夏末蝉鸣,风静树止。
  一队十人的民女站在东平门倒座房前,头顶酷热,等候管事姑姑。
  容貌迭丽的女子站在众人之后,垂眸静立,不言不语。
  烈阳灿灿,女子额头沁出薄汗,顺着她莹白光洁的下颌滑落,淹没在粗布麻衣上。
  她前面的民女杏眼明亮,瞧着二十几许的年纪,梳着妇人头,当是已经成婚了。
  她回头看向身后之人,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美丽女子抬头,露出那张远山芙蓉似的脸儿。
  “我姓姜,”女子冲杏眼妇人浅浅一笑,“姐姐如何称呼?”
  她这一笑,犹如牡丹花开,耀眼夺目。
  杏眼妇人有一瞬迷离了神志。
  片刻后,她感叹道:“姜妹妹,你生得真美。”*
  她说着,忙道:“我姓柳,你叫我柳娘子吧。”
  姜云冉便勾唇浅笑:“柳姐姐好。”
  柳娘子是京城本地人,对玉京相当熟悉,她见姜云冉有些胆怯,便道:“你不用紧张,能选入宫中做绣娘,你的手艺一定极好,只要好好当差,不说大富大贵,却能衣食无忧,待三年后攒够银子出宫,凭借宫廷绣娘的身份,各大绣楼都抢着要,以后的日子就是康庄大道了。”
  姜云冉听着这话,满脸向往。
  “姐姐怎么这般清楚?”
  柳娘子神色一顿,片刻后道:“我原在宫中做过绣娘,任职三年出宫,总觉得日子并不如宫里好过,因故还是再回宫任职。”
  宫廷绣娘第一任时只需当差三年,三年后凭意愿留宫或出宫,也有人出宫后生活不顺遂,绣工又的确出众,便可奏请尚宫局,重新回宫当差。
  这一部分绣娘不拘泥是否出嫁,也没有当差年限,只要能重新回宫,便能成为织绣姑姑,正式成为宫中女官。
  对此,姜云冉心知肚明。
  但她此时是刚刚入宫的年轻绣娘,此事肯定全然不知,于是便露出意外神色:“还能如此?”
  柳娘子浅浅一笑。
  “只要手艺好,绣工出众,一切都可能。”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姜云冉天仙一般的娇嫩容颜,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劝了一句。
  “妹子,你听我的,靠旁人的都是假的,只有手艺和本领是真的。”
  “靠着自己的能耐,就能过上好日子,不用依附于旁人。”
  这话实在真心。
  两人本是萍水相逢,柳娘子能劝这一句,足见她是个极为良善之人。
  这个情,姜云冉承。
  她抬眸看向柳娘子,那双飞扬的凤眸明丽。
  “多谢柳姐姐。”
  “你的教诲,我铭记于心。”
  ————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闲话,便觉得喉咙发干,犹如火烧。
  姜云冉取了帕子擦汗,浅浅呼了热气。
  这长信宫的夏日,居然这样炎热。
  看着头顶的烈焰,姜云冉不由很是怀念棠梨阁那珍贵的冰鉴。
  若是能用上冰鉴,一定很是凉爽。
  她胡思乱想着,前方忽然出现一道蔚蓝身影。
  来的居然是个老熟人。
  甄姑姑依旧是那幅弥勒佛似的和气圆脸,同春日时相比,她略消瘦了些,精气神倒是很足。
  但姜云冉记得,甄姑姑已经调至尚宫局,怎么如今这是又回到了织造局?
  甄姑姑行走利落,不多时就来到众人之前,用那双染笑的眸子浅浅一扫,便道:“我是织造局的姑姑,姓甄,负责引导各位娘子入宫。”
  在场皆是民女,都不懂宫中规矩,因此便稀稀拉拉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