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娮娮轻咳几声,脸上红晕未褪:“有劳相邦了。”她放下蜜浆,扶着案几起身。
  吕不韦原有许多话要问,碍于嬴政在场只得作罢,他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竹简,转而问道:“大王也在研读臣的拙作?”
  嬴政唇角的晶莹已然消失,不知到了何处,他好看的眼尾微扬,指尖轻轻摩挲着案上的竹简弯腰拿起:“仲父这部《吕氏春秋》确实包罗万象,寡人方才正读到机械篇,颇有些心得。”
  他抬眸时,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只是其中关于攻城器械的记载,似乎与鲁墨两家的典籍所述略有出入,寡人记得仲父门下能人异士众多...”
  吕不韦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显:“大王慧眼如炬,这部书成书仓促,难免有疏漏之处。”
  “既如此。”嬴政慢条斯理地卷起竹简,“不如请仲父召集墨家、公输家的传人,重新编撰此篇?就以,修订典籍的名义可好?”
  此刻虽为白日,可殿内光线忽明忽暗,映得年轻君王的面容晦暗不明。
  吕不韦暗自思忖,这哪是要修订典籍,分明是要借机网罗天下工匠,为日后东出铺路。他抬眸悄悄打量嬴政,只见他目光沉冷,指节轻轻叩击竹简,那节奏不疾不徐,却似战鼓般敲在他心头。
  这些年,嬴政的锋芒越发锐利,心思也越发深沉,昔日那个少年,如今已长成一头蛰伏的猛虎,只待时机,便要扑向六国。
  吕不韦心中微凛,东出一统,谈何容易?六国虽弱,却仍有余力,若贸然兴兵,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祸。
  更何况…
  他眼神一暗,若秦国真的一统天下,嬴政的权势将再无制衡,到那时,自己这个“仲父”,又该置于何地?
  可眼下,嬴政显然已打定主意,甚至不惜借修书之名,暗中搜罗能工巧匠,为攻城略地做准备。吕不韦心中权衡再三,终究不敢违逆,只得躬身应道:“臣…这就去办。”
  他低垂的眉眼下,藏着一丝隐忧。
  嬴政似笑非笑地看向吕不韦:“仲父操劳国事,倒是辛苦了。”
  吕不韦微微垂首,恭敬道:“为大王分忧,乃臣之本分。”
  嬴政目光透过殿门,望向远处,语气漫不经心:“说起来,前些日子寡人去泾阳巡游,倒是遇上了些有趣的事。”
  吕不韦心头微动,抬眸看向嬴政,却见他神色淡然,仿佛只是在闲谈风月。
  “赵国的弓弩手,当真是名不虚传。”嬴政唇角勾起一抹冷意,“箭矢破空而来,若不是赵殷反应快,寡人怕是难以安然回宫。”
  吕不韦面色一变,“大王遇刺?臣竟不知此事!赵人猖狂至此,臣立刻派人彻查——”
  嬴政抬手制止,笑意不减:“仲父不必紧张,不过是些宵小之徒,已被赵殷处置了。”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锐利,“不过,赵弩之利,倒是让寡人想起一事。”
  吕不韦心头微凛,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只能顺着话道:“大王的意思是?”
  “我大秦的军械府库,寡人许久未曾亲自巡查了。”嬴政指尖轻点竹简,发出低沉的叩击声,“既然要修订典籍,又涉及机械篇,不如顺道去看看?”
  吕不韦眸光微闪,心中疑虑顿生。军械府库乃重地,向来由他的心腹把控,嬴政此时提出巡查,绝非偶然。可话已至此,他若推拒,反倒显得心虚。
  他沉吟一瞬,终究躬身应道:“大王心系军备,臣自当陪同。”
  嬴政满意地笑了,“有劳仲父安排。”
  “臣这就去安排。”吕不韦望着嬴政,这位少年帝王,心思越发深不可测了。
  待吕不韦退下,嬴政侧头看向一旁的娮娮,后者对上他的视线,些许窘迫,些许期待。
  “政儿,这些书——”娮娮底气不足。
  “母后,寡人还要与朝臣商议要事,这些书改日再读。”说罢,嬴政转身要走。
  “等等政儿!”娮娮一把抱起案几上这堆竹简走上前,“你把这些带回去看,你向来聪慧过人,这些不过半日就能看完的。”她将竹简往嬴政跟前递了递,目光里藏着几分期许。
  嬴政脚步微顿,这话听着倒是顺耳。
  这细作说的可不就是他么,当年在邯郸时申越先生就常赞他天资卓绝,过目不忘。区区几卷竹简,半个时辰足矣,倒背亦非难事。
  这般想着,嬴政接过竹简,指尖不经意擦过娮娮的手背,带起一丝微妙的触感。
  见竹简被收下,娮娮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原处。果然,对付这个骄傲的帝王,还是得顺着毛捋。
  待嬴政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娮娮才缓缓落座。她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盏空了的蜜浆碗上,方才唇齿交缠的画面突然闯入脑海。
  蜜浆的甜腻还未散尽,却已被那人强势的清冽气息侵占,混合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味道。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简边缘,娮娮感到胸腔里的心跳声越来越响。
  那些竹简里藏着她的深意,也不知那个骄傲的君王能否读懂。
  不过无妨,她已经为自己留好了后手。
  第38章
  咸阳街市,醉安居。
  烛火幽微,青铜灯盏映出三道身影。
  赵殷立于一旁,商人陆峰俯首跪坐,从袖中取出一卷密账双手呈给嬴政。
  “大王,吕相已命小人接手他三川郡的盐铁之利,这是近半年的账目。”自上次为嬴政所救,陆峰便遵其密令悄然潜回吕不韦身侧。因从前在赵国时他就追随吕不韦左右,故而重获信任未费周章。
  “他比想象中更贪.婪,表面赈济门客,实则暗中将钱财转入三川郡,购置私田,蓄养死士。”
  嬴政眸色晦暗不明,“三川郡?”他忽然冷笑,“寡人记得,当年先王赐他洛阳十万户,还不够他挥霍?”
  陆峰垂首,“如今三川郡守皆由其党羽控制,包括宜阳的铁,敖仓的粮,还有洛阳的商队,吕相行事谨慎,钱财几经周转,最终落入不同商号。但小人已摸清其中三条暗线,只需再得他信任几分,必能揪出所有藏银之处。”
  嬴政目光如刃,“你做得不错,继续查,摸清每一枚铜钱的去向。"
  “小人明白。”
  “退下吧,别让他起疑。”
  陆峰躬身退出,包厢内重归寂静,嬴政盯着摇曳的烛火,眸底寒意渐深。
  吕不韦,你倒是把封地和郡守职权用得痛快,用寡人的权柄养肥自己的钱囊,用寡人的江山织你的罗网。
  可惜啊,你以为那些钱能买你的命?那些死士能护你的身?
  待寡人斩断你每一根爪牙时,倒要看看,你攒的那些金银,够不够给你铸一口铜棺。
  烛火噼啪爆响,映得他俊俏的面容忽明忽暗。
  -
  华阳宫,夜色温柔,烛影摇红。
  “祖母!”成蟜几步跨进殿内,面上笑意如春风拂柳,天真烂漫,毫无城府。
  华阳太后正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闻声睁开眼,见是成蟜,眸中顿时漾开慈爱之色,她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笑道:“成蟜来了?蜀地风尘辛苦,怎么不在芷阳宫多歇几日?”
  成蟜笑嘻嘻地挨着她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只精致的漆盒:“孙儿在蜀地寻了些安神的香药,听说对睡眠极好,特意带给祖母。”
  华阳太后接过漆盒,指尖摩挲着盒上细腻的纹路,心中却是一阵酸涩。
  这孩子,总是这般赤诚,可这深宫之中,赤诚之人,往往难以善终…
  她面上不显,仍是温和地*笑着,拉过成蟜的手,细细问他蜀地见闻。成蟜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蜀地的奇山异水风土人情,说到有趣处,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眉眼弯弯,一派纯真。
  华阳太后静静听着,目光却渐渐深沉。
  半晌,她忽然轻叹一声,抚着成蟜的发顶,柔声道:“成蟜,你长大了。”
  成蟜眨了眨眼,不明所以:“祖母怎么突然说这个?”
  华阳太后凝视着他,缓缓道:“这宫里人心叵测,有些人,面上对你笑,心里却未必如此,你需得学会保护自己。”
  成蟜一愣,随即笑道:“祖母多虑了,王兄待我极好,朝中大臣们也都很和善。”
  华阳太后指尖微微收紧,终是没再多言,只是将他揽入怀中,轻拍着他的背,如同幼时一般。
  傻孩子,你可知你那王兄,早已不是当年与你一同嬉戏的兄长了。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猛地一晃,在她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
  咸阳宫的夜色更浓重,宫道上却有一抹纤细单薄的身影急步前行。
  娮娮独自走在幽长的宫道上,心跳如擂鼓般急促。
  今日午后她派人去帝丞宫询问嬴政是否读完那些竹简,却得知他此刻竟不在宫中。
  娮娮当即意识到机会难得,虽不知能否在他不在时成功逃脱,但至少也要一试,起码要探明那些暗卫究竟藏身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