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反观陈括苍,半大的人儿,提着笨重的书箱,看得人心里发坠,生怕他提不稳摔了,可他面上却无表情,走得也稳稳当当,不骄不躁,不慌不急,只如磐石伴坚定地走脚下的路。
  他身旁只有老迈的王婆婆。
  一老一小,在天色尚显浅薄的时候,迎着初初升起的朝阳,在寒风中前行,他们脚边的小草被霜打出晶莹的白。
  秋日,真的到了,但熹微的晨光里总有一缕金黄光束。
  元娘站在小门前,和岑娘子一块目送两人。
  等到他们的连影子都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岑娘子虽然也担忧也兴奋,但生性如此,不会太过外露情绪,元娘就不同了,她即使进了宅子,也忍不住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绕着院子里的桑树转来转去,就没有一刻能静下来。
  她自从知道犀郎要去哪个学堂以后,就跟着徐承儿结伴偷偷去了一回,离家来回约莫半个时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阿奶还得陪着犀郎去拜访先生,肯定要多耽误一会儿,那至少得一个时辰才能到家。
  元娘急得蹲下,双手托腮,重重叹气。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她迫不及待想知道怎么样了,犀郎会不会适应,先生如何,严不严厉?
  尽管她知道犀郎很聪明,凭他的性子应当不会被人轻易欺负,可还是忍不住担忧,又忧又急,感觉五脏六腑好像有蚂蚁在爬,叫人不能安生。
  这样来来回回消磨时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承儿来敲门了。
  去寻她一块去州桥那的摊子上买东西的,说是邻里有个阿姐成婚,虽然真正的如钱财布匹一类的礼物会由长辈准备好,但徐承儿还是想尽一份自己的心意。
  元娘自然是应了。
  她在家等得焦心,倒不如出门去,跑去和岑娘子交代了一声,就准备出门。
  哪知道徐承儿反而停下了,一摸腰说忘了拿钱袋子,让元娘在家里等她,等拿了钱袋子就过来。
  元娘自是没意见,但那等候的间隙也叫她多了点其他念头。
  上回请了徐承儿吃了东西,自己还剩下二十文,要不要这回出去给犀郎带点什么,他头一遭上学堂,怎么也该勉励勉励。
  正思索间呢,小门便被敲响了,元娘嘀咕了一下,她没阖上门啊。
  元娘遂上前把门打开一条缝,歪头往外瞧,哪知道眼前是个不认识的小娘子。
  她穿着草灰色粗布上衣,下着褐色麻裙,即便是这样廉价的衣衫,也打了许多补丁,甚至连鞋面上都有,鞋底被磨得很薄,像是随时能穿底。
  样貌嘛,普普通通,够不上清秀的边,可也没有哪处生得很差,是放到人群里一眼寻不出来的寻常人。
  她看起来很局促,与繁华靡丽的汴京格格不入,甚至在元娘从前待的乡下,也属于过得很差的模样。
  元娘起了疑心,随时准备阖上门。
  哪知那小娘子忽然便跪下了,嘴里还喊道:“奴见过小主人!”
  第23章
  她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跪了,而是匍匐在地,就是祭拜宗庙也不过是这样的大礼。
  元娘先是唬了一跳,下意识想到的是赶紧把门关上,再嚎一嗓子把邻居都喊来,事出反常必为妖,谁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万一趁她不被进门强抢东西怎么办,或者是杀千刀的拍花子。
  不论是从前在村里,还是在汴京,她没少听说拍花子的厉害,花样可多了。
  但好在她迫于本能要关门前,看到了站在后几步外的阿奶。
  前面是因为这位小娘子站得离门缝太近,所以把王婆婆给挡得严严实实,元娘才一丁点都没瞧见。
  原本紧绷的元娘霎时松气,把门给打开了,特地避开这位看起来很是寒酸的小娘子的跪拜方向。她蹲下身去,扶着那小娘子,“快别拜了,地上多凉啊。”
  但那小娘子好像认了死理,愣是扶不起来。
  元娘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王婆婆,“阿奶……”
  王婆婆这才不紧不慢上前,但她也没帮着把人扶起来,而是沉声道:“起来吧,我们家没有虐待婢女的习气。”
  那个小娘子这才起来。
  凑近见了以后,元娘才发现对方大抵只有十三四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但是要瘦小许多,而且皮肤黝黑粗糙,尤其是她不小心碰到的手,摸起来比老树皮还喇人。
  结合刚才的一跪,外加阿奶说的话,元娘其实已经能猜出眼前人的身份了,但还是不大肯定。
  毕竟元娘在村里穷惯了,如今虽是搬来汴京,但不见得转换心思,觉得自己成了富户家的小娘子,甚至能用得起丫鬟,指使人干活。
  她心里多少藏着点怯。
  王婆婆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自家孙女是怎么回事,更知道元娘人虽到了汴京,可心里还拿她自己当做贫寒村女,面上看着应对还成,实际上畏缩迷茫得很。
  这怎么能行?
  王婆婆费尽心思搬家到汴京,就是为了让孙子孙女自此过上好日子的。
  常常怀揣着这样的心思,那便是享福也享不安稳,心里会没着落,好像摸不到底,就连将来定亲择婿的时候,也总会觉得自己哪哪配不上,或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能觉得不错。
  王婆婆心知肚明,有心想改一改元娘的心气,但又深知非一日之功,故而面上不显,只是淡声道:“她是我买回来的婢女,还未改名字。”
  虽然看起来很冷淡,好像买婢女只是买块豆腐般简单,但实际上可并非如此。
  这个婢女尽管从乡下来,但手脚利索,身无残疾,买她十年足足花了五十八贯。王婆婆手里虽仍有余钱,又有田地、出租宅子的进项,可这么多贯钱也不是眨眨眼就能决定,毫不心疼的。
  但发觉元娘的局促没底后,王婆婆就觉得这钱花得更值了。
  叫官娘子过苦日子不容易,可手里有银钱的时候,娇养一个小娘子还不容易?
  王婆婆心里自有成算,自顾自地进了门,头都不回的说道:“既入了新家,自该有个新名字,元娘,你给她取个吧。”
  “我?”元娘手指自己,不敢置信。
  她哪能做这样的事情。
  她做不来的。
  元娘连连摆手,“不不不,阿奶还是你来吧。”
  两人说话的动静惊醒了卧在榻上歇息的岑娘子,她起身出来看原委,恰好听到了对话,知晓是怎么回事。
  正逢王婆婆语气不佳的回应,“这点小事难不成还拿不定主意?”
  岑娘子忙缓声打圆场,“元娘,阿奶是疼你才叫你取名的,快听话。”
  元娘有些手足无措,眼前这位穿着浑身打补丁的裙衫的小娘子,看着和她差不多大呢,她来取名,不会显得像羞辱吗?
  元娘犹豫片刻,还是先询问起了对方,“你、你原先叫什么?”
  察觉出主人家气氛不太对,穿打补丁粗布裙衫的小娘子愈发紧张无措,头死死低着,声若蚊蝇,“招娣。”
  “啊?”元娘没听清。
  “招娣!”小娘子眼一闭,颤着声提高音量答道。
  元娘听清了,但一怔。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又是摸头又是摸鼻子,眼睛都不知道看哪,总之是尴尬不已。
  偏偏阿奶和阿娘都没有反应,都默不作声,显然只能自己打头说话,避无可避。元娘忙碌的小动作致使她的手刚好摸到了自己的钱袋子,里面铜钱的形状清晰印到手心,外圆内方,是人人都喜欢的东西。
  元娘灵光一闪,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万贯!”
  “不如往后你就叫万贯?”元娘道。
  世上无人不喜欢钱财,而腰缠万贯以后,也再无为难事。
  元娘能有的苦恼全是钱不够才有的,譬如请徐承儿吃东西,得精打细算,譬如想去尝尝汴京人推崇的樊楼和各家正店,但钱袋子里空空如也,连人家的边角都摸不着。而眼前的小娘子被卖做奴婢,不也是因为缺钱吗?
  在贫穷了许多年的元娘的朴素认知里,世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
  那么,有钱便不会再有苦恼。
  她的家里人不喜欢她,喜欢弟弟,给她取名招娣,可只要有钱了,世上的人都会喜欢她。
  “你觉得还成么?若是不喜,我也可以再想别的。”元娘语气诚恳。
  万贯知道自己是来做婢女的,村里的婆婆婶娘们都说过,做婢女是要任主家发落的,一言不合打死了也是有的,根本无处说理。
  所以,卖去为奴做婢,哪怕能吃得饱饭,也是最坏的去处。
  这些念头死死压在万贯头上,心里尽是恐惧,哪敢有何意见,只一味低头符合,“喜、喜欢,万贯、万贯很、很好,小主人说的好。”
  元娘知道万贯是拘谨,但被这么夸也不太意思。
  倒是王婆婆适时道:“好了,既然来了我们家,不用这么紧张,往后还有的相处呢。也不必喊什么主子、小主人,说出去要闹笑话的,你喊她小娘子便是,我另有一个孙儿,去上学堂还未回来,你喊他二郎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