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果然!
  还未到天黑,圆日隐入山峰,仅留点金黄色边角,像吃剩了的一瓣胡饼外圈,照得人间像是昏黄与灰暗交织的色泽,这正是黄昏时刻。
  陈括苍也是这时候踏进家门的。
  与他一起的还有捧着梨花缠枝红漆托盘的内侍,以及数位禁军,禁军不同于后娘养的厢军,皆是正经受训,领着军饷,只做保卫京师的正职,为精心挑选,光是精神面貌就与常人不同。
  故而,即便没有敲锣打鼓,这阵仗也不小。
  不仅是路人会好奇偷看,屋里的人也能察觉些许,陈括苍几乎才走到门槛上,元娘几人就一窝蜂涌出来。
  元娘青春少艾,步子也灵活急促,是最先凑上来的,眼里尽是惊喜,但她只是停在庭院中间,欣喜道:“你可算回来了!”
  “娘……”
  她都还未说完呢,岑娘子已经出现了,抱着陈括苍,接着又双手捧起他的脸,好生打量。
  一个个的,说是无妨,实则还是担忧得很。
  倒是陈括苍已经大了,也不对,他自小老成,不像别的孩童喜欢缠着阿娘阿奶,所以也少有亲近。现下,面上浮起些尴尬之色,动作略微僵硬。
  还是慢吞吞从屋里走出来的王婆婆替他说话,“好了,松开犀郎吧,叫人看笑话呢。”
  岑娘子这才松开手,拭了拭泪,微红的眼眶里尽是欢喜。
  她知道犀郎不会有事,就是天性柔软,多愁善感,真见了孩子情绪就上来了。
  王婆婆走上前,给了万贯一个眼色,让她上前去把托盘接过来。然后,王婆婆走到内侍和禁军面前,得体的微笑着,向他们致谢,还客气的招待他们停下来喝茶用点心歇歇脚。定然是被拒绝了,但礼数上没半分欠缺,从头至尾都体体面面。
  平头百姓家里能见到王婆婆这样镇定的人,着实稀奇,内侍都不免高看两眼,心中暗暗称奇。
  他还以为今日这趟,见到的会是诚惶诚恐的面孔呢,应付起来少不得麻烦,这下倒是简单了,不用特地讲几句宽慰人。
  他们只是去了势罢了,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还得害怕得发抖,见了都叫人糟心。
  王婆婆处事周到,人家心里受用,说话也就和蔼客气了些,为首的内侍嗓音略尖,人却是笑的,“你家孙儿来日必有好前程,御前对答如流,在官家跟前露了脸,小小年纪,确是了不得啊。”
  “哪里哪里。”王婆婆眯着眼睛,枯树皮般结实的面皮也能扯出呵呵笑意,淡定自若中夹杂两分客气殷切,“中贵人谬赞了,他一介小儿,怎能担得起如此夸赞,也就是多读了些书,比同辈人安静些罢了。”
  ……
  王婆婆说了些客套话,亲自把人送到门前,家里其他人也跟在她身后边目送。
  有听见动静的邻居探头,目光交汇,望见的都是笑脸,大家皆是客气恭维。
  “括苍有出息。”
  “福气呀!”
  “王婆婆有个好孙儿。”
  王婆婆也笑眯着眼睛,大着嗓门,如普通的市井老妇和他们说话、扯闲篇。
  她变脸色,换姿态,娴熟无比。
  该粗俗粗俗,该得体得体,完全没有负担。
  元娘站在王婆婆身后,暗自点头,越认真观察越觉得阿奶厉害,也不知道得过几年她才能学会这份能耐。光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点,就够厉害了。
  她横竖是没法叫自己的态度、举止说变一个样子就变一个样子。
  简单应付了邻里,王婆婆就把小门合上,一落锁,天大的动静都隔绝在外。她脸上咧起的浮夸笑容也消了,只顾着看陈括苍,神情严肃地追问,“今日官家召你进宫,都说了些什么?”
  陈括苍并未因为阿奶的神色变换而讶异,或者说,他从出门到进门,脸上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
  如果不是元娘从小看着陈括苍长大,兴许都要以为自己这个弟弟是不是吊线风了。
  哪有小儿生就虎着一张脸的?
  也不爱玩,净爱读书。
  像孙令耀,比犀郎大了两三岁,家中还遭逢变故,但还常常想偷懒呢,即便如今没有珠子可以叫他洒,也爱吃爱玩,旬休时偶尔得了犀郎的许可,就跑去瓦子看热闹。
  元娘有回去看滑稽戏的时候,就碰到过孙令耀。
  她看过的杂剧和话本多,忍不住胡乱遐想,兴许犀郎是什么神仙转世,注定要做官造福人间,所以和一般的小儿不同。而且,她弟弟正好比旁人都聪明许多呢!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就连他出生时候,括苍神君游街的队伍经过,都显得巧合了些。
  元娘在胡思乱想,也不妨碍她听阿奶和犀郎说话。
  那厢,犀郎简单说了官家召他进宫是因着他是中举的人里头年纪最小的,而且主考官呈上的几份颇为赞誉的文章里头,亦有他所写的那份,官家便生了好奇,想召进宫见见,是否有真才实学。
  没成想一番问答下来,对他甚为喜爱,于是赏赐了些笔墨纸砚,皆是上等贡品。
  当然,甚为喜爱这个是元娘自己补上的,犀郎内敛肃穆,是不可能直接夸赞自己的,但元娘照着他说的总结起来,大抵是如此。
  这下全家人都心安了,纵然是王婆婆,褐黄的脸上也有了笑颜色。
  元娘挤进阿奶和犀郎中间,抱住阿奶鼓起的肚子,绵软的手感让她脸上漾出幸福的笑容,甜甜撒娇道:“阿奶,我饿了。”
  她一说完,旁边围着陈括苍问官家生得什么模样的孙令耀的肚子咕隆一声,叫了好大一声。
  顿时,一院子人都被逗笑了。
  王婆婆更是直白,眼中泛笑,打趣道:“有人肚里闹饥荒了,看来是不能继续拖下去,今日也别在家里吃了,我带你们上任店里打打牙祭。既逢喜事,也当吃的好些。”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喝彩。
  就是元娘也高兴得紧。
  她倒是常常出门,但不曾自己上过任店这样的大酒楼,要是付不起饭资被扣在店里可怎么好?能开开口福,自是再好不过。
  而且她知道自家富得很,也没什么心疼的念头,就从祖宅挖出来的那些金子珠宝,都够把任店给盘下来了。
  也就是阿奶稳得住,倘若是换做她,扪心自问,那么大一笔钱财在怀里,她定然是禁不住要娶挥霍的。
  *
  愁了大半日,晚间可算能歇气放松了,这顿饭直吃到镰刀似的弯月升起,才开始往家里走。
  虽然天黑了,但是汴京依旧亮着。
  灯盏和不要油钱似的,家家户户都点着,大铺子里点得更多,以豪奢扬名的正店甚至点的是红烛,点的也并非一只两对,而是如同树上叶子般,一只挂着一只,滴落的蜡油凝成长长的线,凑一块便有了山的形状,把大块青石板染红,很是壮观。
  一对蜡烛都够普通百姓辛勤做活一日的工钱,那么多蜡烛,不知得做多少天的活。
  稀奇得很,元娘往日走在热闹的街巷,只会盯着香气诱人的吃食,今日不知怎的,竟然关心起不起眼的细枝末节。她就是忍不住想,也不知道在她家帮佣的娘子,一个月的工钱是不是都不够这店前一簇地一夜燃的蜡烛钱,但却已经够养活五个子女了。
  元娘摇摇头,把念头甩出去,兴许是因为魏观今日说起边境的事,才叫她忍不住胡思乱想。
  这些又算什么呢,樊楼那边燃的蜡烛甚至是莲花状的呢,还有香气,那就更豪奢了。
  在汴京,处处繁华,人人皆见惯,有何好多想的。
  不知不觉,元娘就到家了。
  万贯去灶上烧水,元娘则往阁楼上走。
  一进屋,她把门闩合上,耳边顿时安静了,好像把嘈杂声都隔绝,自成一片小天地。
  这是她自己的屋子,的确算是独属于她的一片净土。
  元娘伸了个懒腰,迫不及待往美人榻上躺着打了个滚,又因为一路都在走,乍然停下有些燥热,便把窗户支起来,双臂搭在窗口,闲适地把下巴托在手边,歪着头打量外间景色。
  天穹月光皎洁,满城灯火明亮,以至于她都瞧不见星子。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风是微微冷的,裹挟着些甜香,应该是附近有人家做糕点,还有点酒香,那必定是徐家阿翁的酒了。
  真可惜,若是再有些蝉鸣便好了。
  元娘轻轻一叹,睁开眼睛,百无聊赖地随便瞧,却看到正下方,对面的白墙之下,站了个颀长的身影,似乎驻足许久。
  在她四处遥望时,他的目光始终只停留在她身上。
  昏黄的灯火,年轻娇俏的小娘子,倚窗听风。高墙下,青年郎君静静陪伴。
  第90章
  元娘先是整个人定在那,从轻倚手臂,到僵着呼吸,一点一点坐正。她又惊又羞,不知如何想的,猛地移回身子,躲在窗下,抚着胸口,心中不知怎的涌起慌意。
  她冰凉的指尖覆盖着脸,试图压下脸颊的滚烫,虽然收效甚微,但好在人是镇定了些,捋回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