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两人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魏观情急之下环抱着她,她靠在他的臂弯下,仰起头,痴痴望着他,鼻尖泛红,晶莹泪珠从灵动的眼眸中滚落,落到魏观的手心,她激昂着情绪,如是说道。
  那泪珠似乎要顺着魏观宽大的掌心滚落,可骤然,他猛然将泪珠握在掌心,清俊温润的君子也有失态的时候,握紧成拳的手背青筋浮现。
  他看着她,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触碰到她的前一刻,他道:“失礼了。”
  嘴上这么说,但他手上的动作不曾有片刻迟疑,指腹抚过她扑扇的睫毛,柔皙的脸颊,一点一点帮她拭去泪水。
  慢慢地,轻轻地,说不出的珍爱专注。
  他没有立刻回答,但出奇的,随着他的动作,元娘几乎要崩溃的心绪似乎有所稳定,那股几乎要冲出她肺腑与四肢的激昂渐渐转化为抽噎。
  等到泪水完全被他擦拭干净以后,元娘已经能静下来听他说话了。
  他这时候才沉声开口,“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既然她已经平静了下来,魏观很克制地松开了手,没有再环抱着她,但是却握住了她攥着玉雁的那只手,他一边说话,一边帮她掰开手指,防止她伤到手。
  “你是陈元娘,是我自幼定下婚事的女子。”
  “我应许过陈叔父,要护好你,照顾你终生,绝不叫你受委屈。”
  元娘瞪大了眼睛,她睫毛还是湿润的,眼睛显得格外灵动,但此刻里头尽是不可置信。
  她觉得自己是彻底平静下来了,但魏观,似乎不大对劲。
  她上下打量着他,他还是他,依然沉稳安静,那份万事游刃有余的从容不变,她平日里最喜欢他的这份沉稳,好似天塌下来都不值得一提。
  但此时此刻,这份沉稳让她不适应,甚至觉得隐隐疯狂。
  而他还在继续,认真道:“元娘,退婚并非我本意,我归家时,呈到我面前的便是昔日作为履约信物的玉佩。
  “从始至终,不曾有变。”
  元娘不知道自己现下应该说什么,但魏观似乎不止有自己以为的温润淡漠的一面。
  她摆了摆手,难以置信,侧过头道:“我、我眼下思绪有些乱。
  “我、我……”
  她连呼吸都不大稳,整个人乱糟糟的,耳边嗡鸣不断。
  这些与她设想的太过不同,她委实不知现下该作何回应。
  但她很清楚,自己此刻脑子嗡嗡的,不管说什么之后都有可能后悔,不是深思熟虑的。故而,她微微喘气,避开魏观的目光,嗫着声道:“我,我想回去。”
  “好!”他应得果决,没有任何推搪。
  纵然有时可能受私情影响,但他言行上决计是个可以信任的君子,乘人之危的事他是不会做的,更不会在元娘思绪纷乱的时候,用话诱导她。
  这事过于突兀,她一时想不清也是应当。
  但魏观是个成年男子,出门游历数年,见识阅历皆有。
  他清楚,元娘心悦他。
  私情上两人相悦,礼法上两人曾有婚约。
  并不能因她家落难,陈叔父故去,就成为退婚的理由,这在士大夫眼里,是一种背信弃义。即便家里赔偿了钱财,仍旧是仗富妄为的不义之举。
  他没有犹豫,扶起元娘,“我送你回去,你此时心绪不定,不宜独行。到你家附近,我会退开些,远远跟着。”
  元娘哪能听进去,只胡乱地点着头。
  魏观帮她戴上面衣,系上斗笠下的绳带,小心地站在她身侧,以防她下楼时错脚摔了,自己能及时扶住。
  又结了账,两人才从樊楼出去。
  与幽静的雅间不同,外头喧嚣不断,到处是笑声、爆竹声,还有拿着花灯穿行在人群里的孩童。
  众人似乎都在欢喜中,元娘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她抿着唇,望着眼前景象,恍如隔世。
  而魏观始终站在她身边,高大的身躯帮她挡去拥挤的人群,以防她心神不定时撞上人。
  到了三及第巷附近,他也如先前所言,隔着三步之遥,缓缓跟着,但目光片刻不离,但凡她有何不适,他都能立刻到身侧。
  元娘就这样如同游魂一般到了家,路上的一切都没了记忆,只记得魏观关切担忧的眼神。
  以及……
  她低头看去,那枚玉雁赫然系在裙间。
  第107章
  那些路上的记忆随着腰间玉雁的存在,纷至沓来。
  她觉得自己已经无甚力气,索性跌坐在妆奁前,她没有继续直视玉雁的勇气,手挪动了铜镜,这才打量起腰间的饰物,慢慢回忆起魏观送她归家途中的事。
  一路上,他都陪伴着她,不曾多说什么给她压力。
  但是快到三及第巷前,他却忽然停下来,把她遗忘的玉雁从袖口中取出,言辞恳切,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生怕她未曾听清。
  “元娘,过些时日便是省试,我怕是来不了了。这些年,我仗着尊长爱护,学问薄有所得,迟迟未曾省试,但家中重担,我总归有接过的一日,无法虚度光阴。
  “我只怕,你家中应了他人提亲,故而急不可耐剖白心意。旁且不论,你可愿等我两月,我知你绝非对我无意,若是顾忌父辈纠葛,一切皆有我。
  “我会名正言顺迎娶你,绝不叫你受分毫委屈。
  “诸事皆往后放,待省试后,我会再来寻你,等你的答复。”
  元娘的手不自觉抚上腰间的玉雁,他的字字句句恍然在耳畔,清亮冷冽的嗓音,忧虑的目光,以及……
  亲手帮她系上玉雁的坚定。
  若说她不喜欢魏观,那定然是骗人的假话,但眼下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究竟该不该应许魏观,和他在一起。
  这几年来,他从未曾失言于她,而且处处关怀照顾,明里暗里,总能见到他的身影。早前她以为是因为他对她情根深种,早早就动了心,这时候一想,初时,他望向她的目光分明是没有情意的。只是他生性如此,凡是自己的责任,便绝不推却,又有些儒家士族的固执。
  那么,之后的种种,又是真心爱慕吗?
  还是习惯了照顾她,便误以为心悦?
  元娘烦恼地捂住耳朵,趴在桌案上,整个烦躁极了,她胡乱踢了两脚,捶着桌子,按捺着性子没有叫出来。
  但她捶桌子的动静可不小,楼下就是堂屋,此刻还不算很迟,王婆婆正领着岑娘子还有廖娘子在下头做针线活呢。
  元娘乱踹乱捶的动静很快传到王婆婆耳朵里,她气怒不已,朝着上头吼了句,“噤声些,你弟弟背书呢!”
  元娘立刻双手捂嘴,眼睛骨碌地转着,然后又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可没有说话,是手和脚折腾的动静太大了。纵然屋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她还是尴尬地一笑。
  然后冲也似的,踩着木楼梯,提着裙角,往下连越几个木板,速速走着。
  她这动静不可谓不大,王婆婆瞥见了,也懒得说她,只摇摇头,心里嘀咕,还得是年纪小,走起路来和飞似的。
  还没等王婆婆腹诽完呢,元娘就像蝴蝶一样飞到她怀里,娇娇道:“阿奶~”
  王婆婆是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孩子大了,也不好终日说她,说多了心里委屈怎么好?
  她停下手里的活计,却不是岑娘子她们的刺绣,她从前农活做多了,指腹粗茧太厚,用那些绸缎绫罗做绣活会把花样磨花,而是在提笔记账。
  王婆婆摸了摸元娘毛茸茸的发顶,询问道:“怎么了?可是看上什么买不了?”
  说着,她假意把脸一板,“你阿奶可不是财神转世,伺候这一大家子的吃喝,手里没有余财,要抠钱去找你娘去!”
  岑娘子闻言一笑,招手唤正像蚕宝宝一样窝在王婆婆怀里扭来扭去撒娇的元娘,“来,和娘说说要买什么,我方做好了一样绣品,才得了钱,不论我们家姐儿要什么,都买回来,好不好?”
  岑娘子这口吻扎扎实实是在哄孩子。
  但她就是这样的人,胆小怯弱,却也温柔纵容,面对自己的一双儿女,从来都是脸颊噙笑的模样,从不曾当面发怒。不过,落泪倒是有许多次。
  被阿奶和阿娘这么打趣着哄着,元娘哪好意思赖皮,小脸一红,转而飘到岑娘子怀里,依偎着撒娇,嘴里争辩着,“哪有,我就是想同阿奶和阿奶亲热亲热。
  “怎么!莫不是有了弟弟,便嫌起我了?”她撅起嘴,佯装生气,哼哼唧唧的。
  岑娘子轻柔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浅笑着温柔道:“小赖皮鬼。”
  而王婆婆才没有岑娘子那么温柔呢,她瞥了元娘一眼,“是是是,我们偏疼你弟弟,都不爱你,成了吧?哼,往后你可别一个人吃一大碗炙羊肉了,我们偏疼哥儿的人家,可舍不得叫你吃那么多。”
  面对王婆婆的阴阳怪气,元娘才不脸红,她扬扬头,晃晃脑袋,半点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