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元娘回身抱住岑娘子,轻抚岑娘子的脊背,她眸光坚定,是任何磨难都打不倒的坚韧。她下定了决心,倘若,今日不成,犀郎和阿奶真的出事了,那还有她。
  纵是再难,她也会活下去,熬着,十年、二十年,直到翻案,洗清所有人的冤屈。
  为记忆中永远对她温和微笑,清正傲然的父亲正名。
  念及此,她胸腔中横生一股胆气,恐惧被驱散,有的只是无边勇气与信念。
  *
  而闻喜宴上,官家的态度并不像众人所想的那样晦涩不明。
  他先是沉下脸,大有动怒的趋势,而在命禁军前去将孙令耀带来后,殿内众人大气不敢喘,尤其是新科进士们皆紧张不已时,官家却忽然恢复了和善的面色。
  想想这些进士也真是可怜,好不容易一路又是解试,又是省试,从万千读书人中厮杀出来,好不容易可以享受闻喜宴的风光,却摊上这样严肃的事。
  甚至,连初入官场都算不上的他们,就要面对天子之怒,只能战战兢兢,连口酒都不敢喝。
  直到官家忽然喊陈括苍站近一些,上下端倪起他,而后忽而笑了起来,众人虽然莫名,但殿内紧张的气氛倒是消散了。
  “倒是有些相像。”官家观察半晌,忽而出言道。
  在众人不理解之际,他笑了笑,“你同你父亲,眉眼间有些相像,佑德五年的探花,吾当时年幼,却至今犹记,当真是鹤立鸡群,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若嵇康在世,尚不知谁姿容更为俊美。”
  说着,官家迟疑起来,他似乎小小地疑惑了一下,虽说陈括苍生得也算俊朗白净,当探花也勉强相衬,但只是中上之姿,和亲生父亲陈谦比起来,当真是相差甚远。
  那陈谦,可谓是他见过的历任探花姿容俊美之最。
  比魏观还胜过几分。
  若非魏观的父亲为魏同平章事,他有意卖一个好,怕是不会给状元郎,而要给个探花了,这样探花郎才能算名副其实。
  想到此处,官家就忍不住想要叹息,今年殿试的进士们,生得好的委实不多,否则也不至于除却魏观以后,让小小年纪的陈括苍当探花。
  他自认是个明君,行事仁德,但奈何就是有这么个偏好,比起貌丑之人,他更愿意多看看面貌俊美的,方才能心旷神怡。
  他收回有些飘远的思绪,见底下一片拘谨,干脆命内侍们去给那些进士们倒酒。
  真是可怜,考上进士以后,也就风光这几日,待到授官,上有刁难的主官,下有偏僻的任地,有得操心了。做官,可不是考上以后就一帆风顺的。
  也正在这个时候,禁卫军带着孙令耀到了。
  官家这才敛去其他思绪,板着脸沉声问孙令耀事情的原委究竟如何。
  孙令耀这才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他低着头,目光看着漆黑的青砖,手捧着册子,高举过头顶。
  “回禀官家,此为据证,乃真正涉及贪墨的官员分赃账簿,韩修正等一众贪官自以为将账册悉数烧毁,却承蒙阮义士高义,救下其中一本,交付与陈谦县尉,又辗转到了草民养父手中。”
  官家命内侍呈上来,那账簿表面仍存有火烧后的痕迹,边角乌黑燎起,内里纸张泛黄,已是放置了多年,账簿上甚至有溅起的血点,想来也知道背后经历了多少艰辛。
  而这随手一翻,便有许多眼熟的名字。
  他方才亲政,手中握有的权利并不多,贸然拔除这么些人,恐怕……
  在官家望着账簿蹙眉之际,底下的孙令耀和陈括苍皆心生忐忑,不知官家会如何决断。
  倒是上首几位同平章事安静得很,尤其是魏相公,他平静抬眸,已经预料了结局。
  魏相公看向同样蹙眉,时刻关注着二人的魏观,忍不住想摇头,到底是有所欠缺,得多加磨砺,在京都待个两三年,再到地方去赴任。
  也得多带到官家跟前,才能揣摩出几分官家的心思。魏相公心思翻转之间,已经想好了该叫魏观担任何职位。
  而官家沉吟了许久,终于,他用力将账簿拍到桌案上,面露怒气。
  底下,纵然是平稳沉静如陈括苍,也忍不住抬头。
  官家,究竟会彻查,还是……粉饰太平。
  第112章
  “这些、这些!!”
  官家气怒至极,甚至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国蠹!无耻之尤!”
  他盛怒之下,天子的威严如雷霆一般,恐惧席卷着众人。
  “官家息怒!”群臣出列,跪拜在地,齐齐高声喊道。
  “息怒?”官家反倒是气笑了,指着他们道:“食君禄,不思担君之忧,只一味贪墨,将我大宋将士性命视如草芥!这便是你们为臣子的本分不成?”
  很显然,官家这架势,是要彻查此案。
  而上首的魏相公,虽然跟着群臣在那随口喊了几声息怒,心中却平静得很,他是朝中重臣,常常见到官家,对其脾性不说尽数了解,也知道个七八分。
  正当亲政的时候,朝中许多权柄都被老臣把握,有个送上门的名正言顺夺权与扫清障碍的机会,他又如何会错过?
  果然,下一刻,只听官家怒气腾腾的声音在上首响起。
  “查!从上到下查清楚!”
  “绝不姑息一人!”
  有人额上浮起冷汗,也有人神色从容,而陈括苍与孙令耀则俱是神色一松。
  从前,岳王势大,参与贪墨案的贼首同样身居高位,可多行不义必自毙,岳王造反,连带着他的羽翼一块被剪除,而今状告,是最有希望翻案的时候。
  他们能赌一把官家有意立威,想扫除与岳王有干系的一众人等。
  但若是待到日后,则又是变数。
  所以才不得不兵行险招,在闻喜宴上先敲登闻鼓,再递上诉状,毕竟,对才考中进士的陈括苍来说,这怕是他未来十年里所能参与的最盛大的宴席,品阶不够的官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遑论是在这么多朝臣面前向官家递诉状。
  幸而,成了!
  正当两人伏跪在地上,心中既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是大仇得报的狂喜,甚至还有终于能卸去重担的轻松与空虚时,方才还在震怒的官家,竟然走到了二人中间。
  官家亲手扶起了两人,他甚至拍了拍孙令耀的肩,以示亲近,“对孙氏满门,予心有愧,抄没的家财予会下令返还,并赐勋上骑都尉,及白金五千两令别市第,孙元德将军追赠忠正伯……”
  上骑都尉可是正五品,宋朝官阶值钱,四五品的实权职位便是到顶了,一到三品多是虚职。像是殿试廷魁的状元,往常也不过授正八品的承事郎。
  不过,上骑都尉为勋官,没有实权,享着俸禄罢了。
  而白金五千两令别市第,通俗些说则是给白银五千两,即五千贯的钱买个汴京的宅子住。至于给孙令耀祖父追赠的爵位,就同他自己关系不大了,只是荣耀,并不能袭爵。
  并且,孙令耀赐勋后,亦并非不能再科举。宋朝规定,有勋爵的官员可以通过锁厅试来考进士,以此获得进士出身,再任官升迁,同样有大好前途。
  官家说完后,也未忘了陈括苍,他沉吟片刻后道:“佑德五年探花郎陈谦,恪尽职守,临难不屈,性节烈高洁,追赠通奉大夫。”
  “通奉大夫性刚烈正直,汝颇有汝父之范,授官左拾遗,掌讽谏之责,赐绯银鱼袋。”
  左拾遗为从八品上,身为今科探花郎这个品阶的授官不算惊骇,但其常伴天子身侧,其中份量不言而喻。何况,着绯银鱼袋乃是五品以上官员佩系,官家特赐予陈括苍,乃是莫大殊荣,显然是为了嘉奖他。
  孙令耀和陈括苍都行礼谢恩。
  官家抬手让他们起来,也正是他们低头弯腰的时候,叫官家瞧见了魏观,想起了还有一门亲事呢。
  既给了恩旨,不如施恩到底。
  官家又唤魏观上前,亲口道:“陈氏满门等了十多年方才洗清冤屈,又逢嫁女,阖该热闹一些。既然你先前向予请旨赐婚,予便一应代劳了,你们二人的昏礼由大宗正司比照县君婚仪规制置办,妆奁亦从予的内藏库中出。”
  他赐下的这份恩典,不仅是魏观,就连魏相公都要上前谢恩,陈括苍自然也是代姊谢恩。
  官家又接连下了几道旨意,如此这般才算完。
  但这样一折腾,天色已渐渐染上昏黄之色,想要用完宴席是不大可能了。
  否则,属于新科进士们骑着高头大马在主街出行的风光,就只能在夜里进行,锦衣夜行,岂不憾然?
  故而,官家大手一挥,直接赐花,让他们簪花游街去。
  官家甚至平易近人地出言调侃,让陈括苍和孙令耀回头定要宴请一众进士与诸科及第者,否则来日众人一回想可得腹诽他们二人。
  至于魏观,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三大喜事他已有了两件,遭人排挤一二日也是阖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