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正要退下的时候,姜菡萏忽然想起来:“上药没有?”
  “他现在气性大,比牛还倔,不容近身,总得过两天才能上药。”季二回道,“放心,他跟野兽一起长大,身子骨也跟野兽一样壮实,这点子伤,就算不上药,他自己也慢慢好了。”
  “还有一事。”郭俊道,“隔壁房中的顾大人醒了,言辞……呃……略有不敬,不知该如何处置?”
  姜菡萏:“……”
  这两个人还真没有一个消停的。
  “继续给他用迷药。”
  说着,想起来,“哦,用之前给他灌点参汤。”
  可不能饿死了。
  *
  如今少年有驯兽师,顾晚章有迷药,张贺有哥哥,事事都有着落,姜菡萏觉得自己可以安心去炼丹了。
  昨天的朱砂炼成了水银,又用水银还原成朱砂,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原本做这些的时候她最是心无旁骛,今天却不知怎地,有点分神。
  老想起少年身上的红痕,还有颈间的血迹。
  傍晚时分,苏妈妈请她回去用晚饭,她坐上软轿,却不急着吃饭,命去后院。
  苏妈妈现在一听“后院”两个字就皱眉头:“小姐,那两人到底是男子,您是要做皇后的人,可千万要谨言慎行,莫要授人以柄……”
  “妈妈,你有点啰嗦,我不爱听。”姜菡萏道,“留下吧,别跟了。”
  苏妈妈留原地眼睁睁看着软轿远去,一肚子话全堵在嗓子眼里——这两日她总感觉小姐好像长大了不少,生出许多人性,敢情都是错觉。
  姜菡萏刚到后院,就听见有人唱小曲。
  不知是哪里的小调,荒腔走板,言辞粗俗。
  府兵推开房门,原来是季二跷着脚坐在床上,就着花生米喝小酒,剥了一地的花生壳。
  见到门外的阵仗,连忙下床趿鞋,垂手请安。
  请安之前,不忘瞟了姜菡萏一眼。
  厚厚的狐裘裹着单薄的少女,她美得像块初春时节里最后的一捧冰雪,灯火一照就要化了似的。
  姜菡萏在床边看见了那名少年。
  铁链的另一头拴在床柱上,少年蜷缩着,昏黄灯光下,背上的红痕似乎多了不少,地下也汪出一滩暗红的水渍。
  ……那是血。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姜菡萏从心里直透出一股寒气。
  她以手叩了叩轿沿,软轿落下,她扶着阿福,走进屋内。
  季二只闻见一股扑鼻的香气,还不待细闻,便听到白日里隔着帘子听过的那把脆生生的嗓音道:“给我绑了!”
  季二刚想说不用绑,铁链拴着呢,下一瞬自己被府兵按倒在地,捆了个结实,顿时叫屈告饶。
  少年身上岂止是多了鞭痕,他的背脊几乎一片鲜红,颈间的血现在还在往下滴,蜷缩是因为无力,脸色也是苍白至极,只有望向季二的眼神依然雪亮如刀,满是恨意。
  “你就是这样让他回来的?”
  姜菡萏看着的是少年,问的是季二,声音很冷。
  “贵人,他就是头野兽,在场子里我们都是这么驯的啊!”季二嚷道,“他听不懂人话,讲不通道理,只有鞭子才能让他听话!驯兽,自然是把他当成兽来
  训啊贵人!”
  “谁是野兽?!”姜菡萏怒道,“这世道,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就会变成野兽。脱掉你的衣裳,给你的颈子上套上铁链,用鞭子把你抽得一身是血,你会比他更像野兽!”
  门内门外,所有下人齐齐跪了一地,噤若寒蝉——这么多年,他们从来没见主人生过这么大的气。
  少年的眼珠动了动,视线从季二身上转到姜菡萏身上。
  他听不懂姜菡萏在说什么,但知道姜菡萏在咆哮怒吼。
  如果在狼群里,姜菡萏就像一头公正威武的头狼,正在教训季二。
  第7章
  季二缩成一团,不停辩解:“都这样的,都这样的……驯兽就是这样的……”
  姜菡萏终于知道自己一下午都在心神不宁是为了什么。
  驯兽驯兽,他们始终是把少年当作兽!
  “若是此时我许你十万两黄金,要你杀死你的亲戚朋友,你会不会?你会。”
  姜菡萏的语气无比肯定,因为她在上一世已经看过太多。
  “而他为了保护家人落在你们手里,宁愿死也不会伤害同类,他才是人!”
  生气实在太耗神,她的身体虚弱,光是这样骂一通,就把自己气得眼冒金星,赶紧让人把季二带下去关押起来。
  阿福连忙扶住她:“小姐,莫要气坏了身子。”
  “世间就是季二这样的败类太多,才会有那么多战争纷乱,如果人人都像这少年,天下哪里乱得起来?如果他是兽,我宁愿全天下一个人都没有,全是兽!”
  上辈子看过的糟心事太多了,姜菡萏说完,歇了口气,才能慢慢在少年面前蹲下。
  她看着少年的眼睛:“我要帮你上药,你别咬人,行不行?”
  少年眼也不眨,视线定定地落在姜菡萏身上。
  明明……这么弱小……
  为什么……这么强大……
  阿福急道:“小姐千金之躯,不可犯险,让我来吧。”
  “本来他可以安静地待在狗窝里,是我让这季二来的,错在我。”姜菡萏说着,吩咐道,“你去拿药,再拿一盒玫瑰糖。”
  药和糖很快就来了。
  姜菡萏先拿出一颗糖,送到少年面前。
  少年嘴角还带着血,慢慢张开嘴,含住那颗糖。
  香甜滋味,盖过所有痛苦。
  姜菡萏揭开药瓶的盖子:“可能会疼,你要忍忍。”
  伤成这样,任何药洒上去都会疼,而一疼,兽性必然大发。
  但她已经死过一次,她分得清,谁会想要她的命,谁不会。
  府兵们悄悄拔刀,戒备,但少年的耳朵太灵了,刀锋出鞘的声音根本瞒不过他,一看见雪亮刀锋他便低吼着弓起身。
  “都出去!”姜菡萏喝命。
  众人不敢不从,但也不敢放任,只在外头守候。
  阿福急得跺脚,急命人去请姜祯回来。
  屋内只剩姜菡萏和少年两人,一时间变得十分安静。
  姜菡萏上一世见过尸山血海的场面,却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人身上的伤。
  伤口仿佛也有生命,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她打开药盒,把药膏涂上去。
  才碰到他脸上的一道鞭伤,“咔嚓”,少年咬碎了嘴里的糖。
  “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姜菡萏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奇怪,她的脑子明明很清晰。
  那道鞭伤从左额角直到右颊。
  姜菡萏:“闭上眼睛。”
  少年眼也不眨,仍然像看什么稀奇物件似地,盯着她瞧。
  嘴里的“咔嚓”也没停,螺钿小糖盒就搁在他手边,他虽疼,但一点不耽误吃,一盒糖眼看着要吃完了。
  听不懂人话真不是个事儿……
  姜菡萏叹了口气,蹲着半日腿都麻了,干脆坐地上,手指沾上药膏,轻轻涂到他脸上。
  手指还没碰到的时候,少年下意识闪了一下。
  “药,这是药。”姜菡萏道,“涂了药,才能好,就不疼了。”
  少年听不懂,但少年看得懂她的神情,人脸上的表情比狼多很多,狼就不会有她这样明亮的眼睛,眼睛里还有一种很柔软的神情。
  当她的手指再靠近的时候,少年没有再闪躲。
  比药先到的,是她袖间甜馥馥的香气。
  和糖一样甜,又比糖更好闻。
  他闭上了眼睛。
  就像第一次跟着狼群去闻山间的晨雾、去闻飞鸟的残影、去闻走兽的留痕,去闻山林的风,去闻黑夜的月。
  深深呼吸,鼻子将这气味的每一丝细节都吸入肺腑。
  姜菡萏的手指沾过他的眼下、鼻梁、面颊。
  她发现他其实有一张很好看的面孔,从眉峰到鼻梁,线条如山峦般起伏,像是刀刻出来的一样锋利深邃,和时下推崇的男子优雅阴柔之美完全不同。
  闭着的眼睫出奇的长,比女孩子的还长。
  稍稍梳洗打扮,就是个英俊的小郎君呢。
  脸上的伤涂完了,轮到身上的伤。
  他赤着上身,遍体鳞伤,肩胛骨像是蝴蝶的翅膀,支愣着突出。
  人是瘦的,却不是削瘦,而是劲瘦,每一分保留下的肌肉都充满了力量,铁一样结实。
  姜菡萏顺手涂下来,指尖沾着药膏抹过他胸前的一道鞭伤,不知是不是弄疼了他,他的身体迅速绷紧,眼睛猛然睁开,迅速望向她,眸子漆黑透亮。
  姜菡萏的手顿在了半空,脸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她才发现,两辈子加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接触到男人的身体。
  她深吸一口气。
  救死扶伤罢了,管那许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