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张贺说着,欣慰地点头,“当日小姐要驯此人,下官还以为小姐也会同那些人一样拿人命取乐。现在看来,是下官多虑了。小姐,你已经将他调\教得很好,用不着下官,下官可以告退了。”
  姜祯忙道:“张大人,他毕竟是狼窝里长大的,跟野兽也没什么分别,舍妹老是和他一处,我不放心啊。”
  “下官虽没有亲手驯过野兽,但在南疆看过不少人驯兽。要看一只野兽有没有被驯好,有一点十分要紧,那就是看野兽有没有认主。”
  张贺望着屋内的少年,炭盆在少年眸子里映出一点红融融的光,而这层光芒深处,是姜菡萏清晰的倒影。
  “野兽认主,便不再是野兽了。”
  “我观小姐,距此不远了。”
  第10章
  星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洒下来,抬头就可以望见星星。
  可惜寒风也从破洞里钻进来。
  好在炭炉暖和,围炉而坐,拢着斗篷,倒也不觉得冷。
  姜祯已经带着张贺去厅上用晚膳去了,院中只有风声。
  鸡肉表皮渐渐烤出了金黄的色泽,鸡油滴进炭盆里,发出“滋”
  地一声响。
  “……上一世逃难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吃光了,我找到了一只鸡。”
  “那座村庄已经没有一个人,每一间房舍门都敞着,全被洗劫过,连块布头都没留下,那时候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又累又饿,以为会死在那儿。”
  “结果,我居然看到了一只鸡。”
  “我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捉住那只鸡的。”
  “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烤……我大概知道要拔毛,可是拔毛太难了,也好累,我就没拔,生了火,直接烤。”
  “于是毛全烤糊了。”
  “但我还是吃完了那只鸡,靠着它活了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拔毛要用开水烫,烫完才好拔,内脏也要先清理……但都快饿死了,谁管这些呢?对吧?”
  这些事情姜菡萏对谁也没有提起,提了别人只会觉得奇怪。
  但少年不同,他听不懂。
  不懂归不懂,听得却很认真,头歪着,目光专注。
  姜菡萏笑了一下,撕下一条鸡腿,递给少年。
  少年一直坐着,盘着腿,两手支地,对狼来说,应该是一个很乖巧的姿势。
  他对着鸡腿咽了口口水,但神情有点戒备,没有接。
  他见过这种食物,是人吃的。不是他吃的。
  不单不能吃,连靠近都不能。
  否则就会挨打。
  但那只鸡腿又递近了一点。
  浓郁的香气钻进鼻孔,本来就灵敏的嗅觉在此时被放大了不知多少倍。
  少年嘴角抽动,肌肉紧绷,几乎要露出一副凶相,然后再也忍不住,“啊呜”一口咬住。
  瞬间,他整个人顿住,瞳孔猛然放大。
  从未有过的鲜美滋味绽放在口腔,跟他以前吃过的任何一种东西都不同。
  “啊啊……”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这就是人的食物吗?
  姜菡萏把整只烤鸡都递过去。
  少年再没有一丝犹豫,简直是穷凶极恶,连骨头都没吐,全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他露出了一种绝然的表情。
  那意思大概是——要打就打吧!
  可他没有等来鞭打,姜菡萏只是看着他微笑。
  她喜欢看他吃东西。
  贵胄们吃东西时总带着一种厌倦,仿佛吃饭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因为永远也不饿——她以前就是这样。
  人只有真正饿过,才知道食物是多么重要,本来就需要人拼了命去吃。
  少年忽然想起来,那根打他的鞭子已经烧掉了——被她烧掉了。
  “熟的比生的好吃吧?”
  少年呆呆地看着她,少女的眉眼弯弯,眸子里仿佛溅着星光。
  姜菡萏说完拿起火钳翻了翻炭盆,芋头和红薯也烤好了,温暖的香气飘出来。
  “烫,先等等。”她怕少年尝到甜头一发不可收拾,结果少年仍旧呆呆的。
  少年的眉眼是锋利的,发起呆来却很柔软。
  他张了张嘴,仿佛试图说什么。
  “给你取个名字吧?”姜菡萏说,“叫你阿狼?阿郎?唔,不成,听着太亲密了……你想叫什么名?”
  她与其说是问他,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没指望回答。
  可少年眨了眨眼睛,好像听懂了。
  “啊……啊……”他艰难地开口,“阿……阿……夜……”
  “阿夜?”姜菡萏呆住了,“你有名字?!”
  “阿……夜……”少年不断地重复,像是找回了什么宝贵的东西,“阿……夜……阿……夜……”
  “知道了。”姜菡萏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跟着他重复,“你、叫、阿、夜。”
  少年静下来,嘴角慢慢地往上翘起,露出第一个笑容:“阿夜。”
  “谁给你取的名字?”
  应该是斗兽场的人吧?斗兽场里也许并不全是把他当野兽的人,有人会把他当人看,还给他取了名字。
  少年听懂了“名字”两个字,又一次重复:“阿夜。”
  越说越顺畅,越说越开心:“阿夜,阿夜。”他跳起来,“阿夜,阿夜。”
  他发出了人类的声音,激动不已,满屋子乱转了好几圈,最后停下来,重新蹲在姜菡萏面前。
  “阿夜。”他拍拍自己的胸膛,“阿夜。”然后指指姜菡萏,“阿夜?阿夜?”
  姜菡萏懂了。
  “菡萏。”她指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做出清晰的口形,“菡、萏。”
  少年张了张嘴,努力想发出这两个字:“啊……啊……”
  “菡萏。”
  “啊……杭……”
  “菡萏。”
  “啊……昂……”
  “菡萏。”
  “杭……当……”
  “哎,有点像了,看我口形,菡……萏。”
  “汗……当……”
  星光无声洒落,风吹过,外面下起雪来,簌簌而落。
  *
  姜祯踏雪过来接妹妹的时候,就听见屋子里一声接一声的。
  妹妹的声音听上去很有耐心……这倒是少见啊。
  姜祯脸上不由含了一丝笑,进来道:“该回房了。”
  姜菡萏起身,把一只烤红薯塞进哥哥手里:“我烤的。”
  “我妹妹怎么这么能干!”姜祯感动,“都会下厨了!”
  姜菡萏笑,今夜觉得很愉快。
  “我走了阿夜,一会儿让人给你换个屋子,这屋子漏风,咱们不住。”
  少年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很明确地听懂了其中两个字,于是很明确地点点头:“阿夜。”
  但当姜菡萏转身离后,他的语调有点变化:“……阿夜?”
  “阿夜乖乖待着。”姜菡萏回头道,“明天我再来看你。”
  “阿夜……”少年像是答应了。
  下人们把软轿换成轿子,挡风,保暖。
  原是一人一顶,但姜菡萏坐进自己的轿子里之后,道:“哥哥坐我这里。”
  姜祯正走向自己的轿子,闻言又惊又喜,这是从来没有听过的要求!他立刻小跑着钻进姜菡萏的轿子,生怕跑慢了,妹妹反悔。
  轿子宽大,坐两个人也不拥挤,姜祯喜滋滋地挨着姜菡萏:“妹,你长大了。”
  “是啊。”姜菡萏靠在哥哥身上,“张大人走了吗?”
  “嗯,本来想留他住下的,死留不住。不过他已经答应明天过来教我箭术了。”姜祯说着就苦起了脸,伸出自己的双手,“唉,我这双手保养起来可花了不少功夫,明天拉弓引箭的,一定会疼。”
  姜菡萏替他想了个主意:“你去本家喊几个堂兄弟过来,让他们一起受教,人一多,哥哥你就好偷懒了。”
  姜祯又惊又喜:“我怎么没想到?还是我妹聪明!”
  于是第二天下午张贺再次来到姜家别院的时候,发现自己要教的徒弟站成了一长溜。
  姜祯表示,张大人箭术非凡,他要和兄弟们有福同享。
  姜家一众游手好闲惯了的子弟们内心流泪,口上还要大声道谢:“谢家主大人!”
  张贺坐困京城一年了,来到姜家校场,看见整齐的箭簇与箭靶,看见这些昂扬的少年——因为知道要来做苦力,所以都没有施脂粉——张贺顿感老怀大慰,豪气顿生:“张某必不负家主大人所托!”
  姜祯露出大大的笑容。
  笑容太大了,以至于嘴角有点抽搐。
  呜,其实我这种所托,负一负也没什么不好……
  *
  姜菡萏不知道校场上的腥风血雨,她在花房中。
  雪也乖觉,昨晚下了一夜就停了,今天一早太阳便出来,透着琉璃花房璀璨生光。
  花房里温暖如春,月下徊开得娇艳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