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声音一点儿没压低。
  门缝的刀锋立刻缩了回去。
  鹿长鸣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大哥刚才就听见这些人过来的动静了,所以才摇醒他问话的!
  不同意!
  行走江湖,有时候靠得不单是武功,还有胆识和运气。
  这种时候,就看谁的胆子大了。
  “同意不同意的,有什么妨碍?”鹿长鸣声音听上去悠然从容,“门外的兄弟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
  门外悄然无声。
  看来是他赌赢了——可就在鹿长鸣正要把嗓子眼的心脏放回肚子里的时候,“砰”地一声巨响,房门被踹开。
  “好胆色,英雄好客,兄弟们却之不恭了。”
  闯进来的壮汉们个个黑衣蒙面,手中兵器寒光闪闪,人数竟有七八人之多,一个人冲着屋角的阿夜而去,剩下的全挥着刀冲向鹿长鸣。
  鹿长鸣在市井里长大的,东学一招,西学一招,唬人还可以,实战靠偷袭,被包围强攻就完蛋,没两三下刀就被磕飞了一把。
  “啊啊啊啊救命啊阿夜救命啊!”
  鹿长鸣一边躲闪,一边吱哇乱叫。
  “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
  领头的蒙面人冷冷一哂,话未说完,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同意?”
  这就是他们刚开始在门外听到的声音,很低沉,并且有一种长久不开口的凝涩感。
  蒙面人回头,看到了那个原本缩在屋角的少年。少年蓬头乱服,一直被当成是随从奴仆,派了一个人对付他只是为了灭口。
  而现在,那个被派去灭口的人被抵在墙上,双脚离地,脸色因无法呼吸而涨得通红。
  “同同同同同同意啊啊啊啊啊!”鹿长鸣另一把刀也没保住,没命狂喊。
  下一瞬,被举到墙上的人脖子一歪,软软倒下。
  蒙面人只看到这里,其它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阿夜太快了,黑暗对他没有一丝影响,他准确地卡住每一个人的脖颈,然后轻轻一用力。
  这是他刚刚掌握的技巧——不能太用力,不然脑袋会直接断掉,血会喷很多出来。
  那样就浪费了。
  拧到最后一个脖子,阿夜没有忍住,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滚烫的鲜血多么适合寒冷的冬夜,他忽然回到了和同伴们狩猎捕食的辰光,开怀畅饮。
  “啊……”有漏网之鱼发出一声心胆欲裂的惨叫,爬起来想逃,鹿长鸣捡起刀,掷中那人的背心。
  阿夜手里的黑衣人也软软地倒在地上,在松手之前,阿夜还拿他的面巾擦了擦嘴。
  吃完东西要擦嘴,早上起来要洗脸,这是他跟菡萏学到的。
  “同意。”阿夜说。这一次不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
  鹿长鸣手脚都软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哆哆嗦嗦掏出那只镯子,双手捧着递过去。
  阿夜飞快接过去,像是久别重逢那样,深深贴在心口,然后掏出链子,仔仔细细挂上去。
  “好。”
  这是阿夜表示开心。
  鹿长鸣欲哭无泪,心说你是好了,我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钱。”阿夜忽然指了指地上的黑衣人。人类的身上好像都会有钱。比如鹿长鸣一路上都会掏出钱来换东西。
  狼杀死对手,可以吃掉对手,人杀死对手,可以拿走对手的钱。
  鹿长鸣的眼睛亮了,腿也不软了,心也不痛了,看完人喝血也不害怕了。
  一番搜刮下来,银票、银锭、碎银和铜钱,加起来竟然有五六十两银子。
  比起那只镯子当然差远了,可他至少保住这条小命了呢。
  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命更值钱吗?
  “呵呵呵夜哥,”鹿长鸣露出灿烂的笑容,“小弟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
  *
  第二天天不亮,鹿长鸣就扭着掌柜,说要去州府告官,因为掌柜“勾结匪徒,谋财害命”。
  开客栈的谁家都不敢说自己绝对干净,掌柜好说歹说,赔了鹿长鸣二十两银子,将那批匪徒送官了事。
  鹿长鸣揣着沉甸甸的银子上马车的时候,阿夜已经在车内等着了。
  鹿长鸣一瞧,阿夜的眼睛蒙着,耳朵也塞着,心说这是什么江湖新近流行的样式?
  “走。”阿夜说,“看。”
  鹿长鸣懂了。这是走走看的意思。
  看不见,听不见,阿夜躺在马车上,静
  静感受着马车的震动,还有空气里细微气息的不同。
  在庆州城走了这么一圈,阿夜忽然坐起,指向南边。
  于是进到下一座城,就在最热闹的街道、人最多的时候,阿夜捋起了袖子。
  金灿灿的光芒闪瞎了暗处某些人的眼睛,无声的消息在暗处飞传,鹿长鸣走进一家客栈,感觉到身后已经有人跟上来。
  鹿长鸣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财神爷上钩了。
  *
  第二天,鹿长鸣继续揪着掌柜准备告官。
  然后揣着沉甸甸的银子出发去下一处。
  越走越近京城。
  “夜哥,你主人家在京城啊?”非常好,他可以一路赚回京城。
  阿夜不知道京城。阿夜道:“菡萏。”
  鹿长鸣如今跟阿夜的交流已经很顺畅了:“你主人叫菡萏?是个姑娘的名儿啊!也是,不然哪儿来那么精致贵重的首饰。”
  他说着,侧头打量阿夜,忽然想到了什么,“嘿嘿,你虽说有点……呃,那个,是吧,但长得是真不赖,我看他们送你走不是因为你傻,而是因为你跟你家主人有点什么东西吧?”
  这话阿夜听不懂,但阿夜看得懂鹿长鸣脸上的笑容。
  不好看的笑容。
  阿夜抬拳。
  片刻后,鹿长鸣顶着乌青的眼角,堵着半边鼻孔,瓮声瓮气,诚挚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真心诚意帮你找主人。菡萏这名吧,叫的人可不少,姓什么?”
  阿夜摇头。什么是姓?
  “没有姓,只有名,那可怎么找?难道人人都是姜菡萏,一找一个准……”
  鹿长鸣话没说完,阿夜忽然抬手,鹿长鸣立刻想躲,可惜没躲过。
  好在这次他没挨揍,阿夜只是抓住他的肩膀,抓得紧紧的:“姜……姜菡萏……”
  鹿长鸣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眼珠子快要瞪出来。
  “老天爷,你的主人是姜家嫡女姜菡萏?!”
  大央未来的皇后娘娘?!
  *
  “阿嚏!”
  姜菡萏守在丹房,打了喷嚏。
  丹炉里火烧得正旺,正在锻烧禹余粮。
  禹余粮又名太一余粮、石脑,是一种褐色的铁矿,炮制的时候需要火锻醋淬,炼到手能捻碎为止。
  禹余粮是震灵丹的主药,炮制起来最为麻烦。她当时之所以抄这道丹方,是因为她发现虞仙芝的紫金丹似乎就是从震灵丹化用而来的,气味很接近,所以想炼来试试。
  后面逃亡路上,难以入睡之时,她就会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勾勒炼制的过程,并修改丹方以求无限接近紫金丹。
  每当做这些的时候,她就能忘记战乱,得到短暂的平静。
  此时虽然是第一次炼制,却像是已对炼了无数次,她异常熟练。
  虞仙芝的紫金丹又被称为“仙极紫金丹”,传言能起死回生,延年益寿。姜菡萏也有一枚。但她比谁都知道丹药是怎么炼出来的,烈火高温都无法炼化的东西,脏腑怎么能克化?
  “是不是着凉了?”姜祯立刻问,“何必炼这个药,反正我们把猜测告诉了张大人,他自己以后小心就是了……”
  “既然要帮张大人,当然得查清楚。”姜菡萏道,“反正又不麻烦,炼起来也挺好玩。”
  这还不麻烦?!而且,这有什么好玩的?——这对姜祯来说简直是不解之谜。
  兄妹俩又在别院停留了好几天,直到足以乱真的丹药炼成。
  寒鸦仍然是那个普普通通的道士,他接过盛着丹药的锦盒,离开别院。
  他的任务是去试探迦南使者。
  姜菡萏和姜祯也准备离开了。
  姜家的马车队伍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姜祯扶着妹妹上了车,苏妈妈和阿福等人坐后一辆,第三辆是顾晚章……长长的车队占据着西山的甬道,缓缓向京城驶去。
  这是姜菡萏搬来别院之后第一次回京。
  京城和姜家在她的记忆里非常遥远,非常模糊,好像就是人很多、路很挤。
  姜家的主宅就在皇城左近,占据了几乎半座坊地。
  姜家的别院已经够大了,主宅却有七八个别院那么大,马车在门前换了轿子,轿子穿门度户,经过一重重花园,仿佛一直到不了头。
  虽是寒冬,但一路上有梅花水仙与冬青,更兼湖石假山,通光透漏,处处是景。
  轿子转过弯就是后院,只见一片姹紫嫣红——数不清的女眷们都等在这儿,侍儿们打着伞挡雪,密密挨挨像一大片莲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