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多年未曾出过京城。
  上一世叛军攻破京城,太皇太后没有随皇帝的车驾离开。
  她留在皇宫,一把火烧了宫室和内库。
  叛军杀进皇宫的时候什么也没得到,便要杀太皇太后泄愤。
  太皇太后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她拖着她那行动不便的腿便,扑进火中。
  “我是姜家的女儿,风家的皇后,岂容尔等宵小冒犯?”
  宫中侍者,前仆后继,以身殉主。
  当时的姜菡萏已经不记得太皇太后的模样,只是从京城逃出的人们口中听闻了老人的悲壮。
  此时被太皇太后握着她的手,掌心一片温暖:“小时候你最爱吃哀家宫里的梅花饼,还记得吗?今日席上有,去尝尝。”
  “祖姑母年年让人送到别院,菡萏年年有得吃,哪里会忘?”
  太皇太后欢喜,让赵公公带姜菡萏入席。
  女眷们的席位,太皇太后位次最高,其次是安贵妃,然后是各王妃郡王妃。
  年轻一辈中,位置最靠前的是丽阳。
  在丽阳身边的是姜蘅芷,她大姜菡萏一岁,虽是隔母,但姜家三个子女都肖似父亲,眉眼间都有几分相像。
  所不同的是,姜祯有种侯门绣户的富丽,姜菡萏有种金雕玉琢的贵气,而姜蘅芷则有一种山林野逸的书香气。
  她写得一手好字,诗文也薄有才名,是京中数得上名号的才女。穿着打扮也与旁的贵女不同,少用刺绣与珠宝,多用玉石与发带,整个人飘逸出尘,在一团富贵花中十分醒目。
  这种打扮有点冒险,完全不用珠宝,会显得廉价,不够尊贵。
  所以需要那么一两件压得住场子的首饰,比如那对东珠耳环,再比如手上那只羊脂玉镯。
  “妹妹来了?”见到姜菡萏,姜蘅芷连忙起身,有些慌乱地解释,“不知妹妹会来,妹妹稍候,我、我这便让开……”
  “让什么让?”丽阳和姜蘅芷一向亲密,“反正她也坐不了一会儿,什么时候终过席?”说着向姜菡萏道,“在我这边再加个位置好了,算你位次在我之上,便宜你了。”
  姜蘅芷很得太后青目,与丽阳长在太后宫中,比起姜菡萏,丽阳和姜蘅芷更像亲姐妹。
  坐次什么的,姜菡萏以前不单不在乎,还乐得装不高兴,直接离席。
  但这次不一样,姜菡萏站在席前一步也没有挪:“姐姐,要让就快些,又没人拉着你,起来让开很难吗?”
  “你别不知好歹!”丽阳顿时怒了,“我就看不惯你拿姜家嫡女身份压人,姜家嫡女了不起吗?!”
  “哦,这我倒
  不大清楚。”姜菡萏慢吞吞道,“不如公主去问问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也是姜家嫡女。”
  丽阳:“……”
  姜蘅芷连忙劝公主别生气,两人又一番拉扯,位置还是没让成。
  姜菡萏瞧着火候差不多了,走到太皇太后席前,恭声道:“菡萏无礼,想要问祖姑母讨一枝梅花。”
  梅花花筵,每个人的席上都有梅花插瓶,以供赏玩。梅有多种,大家的席上各不相同。
  太皇太后面前是一枝绿萼,淡雅清新,幽香扑鼻。
  “拿去就是了。你也喜欢绿萼?”
  “回祖姑母,菡萏只是觉得祖姑母席上这枝,很配蘅芷姐姐今日这身衣裳。而且我想从姐姐那里换点东西,也只有从祖姑母这里求取的梅花才有这份量。”
  太皇太后笑了:“想换什么?”
  “换姐姐的耳环、手镯还有禁步。”姜菡萏声音不大,但人人都听得到,“这几样都是我母亲的嫁妆。景夫人说送到了银楼修理,一时拿不回来,不想却是在姐姐身上。”
  姜蘅芷正委委屈屈,被丽阳拉着说话,闻言猛地抬头。
  所有人都望向姐妹俩这头。
  姜菡萏走到姜蘅芷面前,将梅花递过去,“好姐姐,看在这是我母亲遗物的份上,还请归还。”
  姜蘅芷脸胀得通红:“我、我不知道这是……”
  姜菡萏:“现在姐姐知道了。”
  “是,是,对不住,是我不好,是我……”姜蘅芷一面说,一面泪如雨下,一面伸手去摘下耳环手镯,离席跪下,双手捧向姜菡萏,“母亲错拿了先夫人的遗物,我实不知。但让妹妹伤心,便是我的错处,妹妹尽管责罚,我……我……”
  她话没说完,整个人脸色发白,软软晕倒。
  戴错首饰自然不该,但把庶姐逼到当众下跪晕倒,就是姜菡萏的不是了。
  姜菡萏在心里面叹了口气,要不是有事情要用着姜蘅芷,她可真不想同姜蘅芷打交道。
  “大家不必忙乱,我师从国师,略通医术。”
  姜菡萏安抚下连声唤太医的贵人们,矮身蹲下,拔下一支发簪,贴在姜蘅芷脸上,比了比,低声道,“这支发簪锋利得很,如果我一不小心扎进姐姐皮肉,姐姐还能装晕吗?或者,我又不小心,划破了姐姐的脸,姐姐说,三皇子还会要你吗?”
  簪尖贴着脸上的皮肤,姜蘅芷眼皮急速颤动,整个人微微发抖。
  “答应为我办一件事,我扶你去更衣,这件事就算遮过。同意的话,就皱一下眉。”
  姜蘅芷的眉毛迅速皱起。
  簪尖轻轻在人中扎了一下,姜蘅芷悠悠醒转。
  “姐姐,都是我不好,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姜菡萏道,“我扶你去歇息。”
  “不,是姐姐误戴,让妹妹伤心了……”
  姐妹俩向座上长辈告罪,相亲相爱相扶持,离席去了。
  旁边就有偏殿供客人起坐进退更衣,姜菡萏命人准备笔墨。
  姜蘅芷有些惊疑不定,不知道姜菡萏想做什么。秋猎冬围,夏日消暑,她去过几次别院,只觉得她这位嫡女妹妹像雪花一样安静遥远又淡漠,仿佛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一丝兴趣。
  包括未来的皇后之位,包括身为姜家嫡女的尊荣。
  姜菡萏不要,她便代享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姜菡萏会回京,更没想到,姜菡萏会性情大变。
  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之后,姜菡萏开口:“你知道段璋吗?”
  “妹妹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姜蘅芷皱眉,“那次是此人喝多酒,冲撞到我轿前,幸好公主也在,可以为我作证。殿下也是知道的。”
  姜菡萏:“……”
  段璋是大太监冯秀亭的养子,后来任蜀中刺史。叛军攻破京城,风曜出逃,正是逃往段璋的领地。
  段璋是个口蜜腹剑小人,在京时阿谀媚上,无所不用其极,不记名官凭正是出自此人之手。
  但当天家失势,他便露出了真面目,风曜到蜀中后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收复京城,而是被段璋软禁,母亲、妹妹、嫔妃……都被迫送给了段璋。
  身为皇后的姜菡萏之所以能逃过一劫,完全是因为她那时已经被逃难生涯拖垮了身体,一直缠绵病榻。
  风曜所有的女人当中,段璋最想要的是姜蘅芷。
  姜蘅芷那时已经成为风曜的贵妃,是第一个被送给段璋的女人,也是在段璋身边活得最久的一个。
  姜菡萏原以为段璋是到了蜀中才对姜蘅芷起意,没想到在京城竟然就已经动了心思。
  很好。
  姜菡萏把笔递过去:“给段璋写一首情诗,约他三天后在大相国寺花会上见面。”
  姜蘅芷脸色大变:“你想构陷我与此人的私情?姜菡萏,你想独占殿下?”
  “我以姜家列祖列宗的名义起誓,若是这辈子我会嫁给风曜,就让我五雷轰顶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
  姜菡萏说着补充,“我若将这件事情透露给任何人,也一样不得好死。”
  姜蘅芷咬了咬唇:“你到底想干什么?段璋与你又有什么恩怨?”
  “你不用知道,你也没有选择。”姜菡萏道,“除非你希望我继续逼你交出首饰,再把你母亲送进大牢。”
  姜蘅芷咬了咬牙,接过笔。
  *
  姜家姐妹俩更衣毕,手挽着手回到席上,方才那番争执仿佛只是小女孩家的口角,说过去便过去了。
  席上有人提到三天后的月下徊义卖之事,太皇太后详细询问,姜菡萏一一回答,恭请在场的贵人们到时务必前往。
  大家纷纷都说要去凑个热闹。
  一时酒过三巡,姜菡萏告退离席。
  姜祯知道妹妹提前离席的习惯,陪着妹妹一起回家。
  寒鸦已经从鸿胪寺回来了。
  寒鸦假扮成通天观的人,借着送丹药的机会,从迦南使者口中套出了确切答案——“张贺不死,迦南不宁。万望国师垂怜。”
  “果然是他们!”姜祯道,“要不要告诉陛下,让陛下处罚?”
  “哥,如果不是看准陛下也不喜欢张大人,他们当初敢这么明目张胆逼张大人下围场吗?”
  “那怎么办?咱们救得了一次,救不了一世,在围场还好,现在回了京城,张大人每日只能有一个时辰过来教习,逗留太久,恐怕就有人说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