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姜祯很是嫌弃,拿帕子捂着口鼻。
  姜菡萏却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种气味强劲而浓烈,侵略性非常强,有种奇异的干燥芬芳,是丹房中常出现的味道。
  “哥哥,每年你都要吃两顿年夜饭吗?”姜菡萏问。
  “是啊,先去宫中领宫宴,然后回家,开家宴。”姜祯说着,拿开帕子,小小声道,“陛下高兴起来就没谱,有时候还要喝到半夜,家里还要等着我回去祭祖,可累死了。”
  “一会儿我可以装累,提前告退,哥哥要送我回家,也能早些离席。”
  “好主意!就这么办!”
  *
  入宫领宴的除了皇亲国戚,还有深受器重的大臣,皇帝在朝庆宫与臣子们宴饮,太皇太后则领着众女眷在朝晖堂。
  今天是个大日子,太后也来了。
  太后原是明宗皇帝后宫中的一名普通宫女,无意间得了宠幸,生下承德帝。母子俩都不受宠,承德帝只封了个王号,却没有封地,人人都觉得他会庸碌到终老,太后也这么觉得。
  可天子之命,紫微有主,挡都挡不住。
  先帝好端端就没了,连太子一块儿没的,皇位就像一块馅饼,直接掉到承德帝头上,原来的齐嫔也成了当朝太后。
  太后享尽人间富贵荣华,只有两桩心事未了。
  一:太皇太后那个老不死的怎么老不死?
  太皇太后一是姜家嫡女,二是正经皇后,三是长辈……每一处都比太后高出一截,又在深宫数十载,心计与手段皆了得,拿捏太后就像猫玩老鼠似的。
  太后玩不过,只能称病,关起门来在自己宫里偷着乐。
  二:儿子、儿媳妇、孙子,一家三口都是死脑筋,非要娶姜菡萏。
  姜菡萏有什么好?病秧子一个,一看就活不长,而且姜家和太皇太后一心要把她嫁给风明的,他们家一个半路出家的皇帝,还能拧得过姜家这根大腿?
  她看姜蘅芷就很好,温柔贤淑,知书达理,知道她肠胃不好,日日亲手做药膳帮她调理,这样的孙媳妇上哪儿寻去?
  而且,庶女怎么了?她还是个宫女呢,只要命好,还不是一样当皇太后?等熬走了那个老不死,她就是后宫里的无上至尊。
  “听说你在西山的时候伤着了腿脚,我便送你一枚禁步,以后走路小心些。”
  太后看着笑容满面,声音里却掩不住有些阴阳怪气,她自觉掩饰得很好,表现得很大方,“姑娘家家,端庄第一,看看你姐姐,就很好。”
  宫女托着一枚八宝镶嵌的黄金禁步,送到姜菡萏面前。
  因为太后长年“养病”,没去过西山,所以这是姜菡萏长大后第一次拜见,长辈按例要给见面礼。
  姜菡萏对旁人说什么、想什么本来就不在意,再看这枚禁步份量十足,少说能换几千斤粮食,于是含笑谢恩,顺便道:“回太后,我是被三殿下追赶,摔下深山,才伤了腿。”
  太后没想到原因是这个,这才明白安贵妃方才在旁边为什么猛打眼色,一时有点僵硬,正想说点什么扳回场面,太皇太后本来在和老王妃说笑
  ,此时转过脸来,看了太后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喜怒,凉嗖嗖的。
  太后把脖子一缩,端起酒杯,不说话了。
  安贵妃含笑让贵女们上行献礼,或献诗、或献舞、或献乐……殿中很快热闹起来。
  姜菡萏是没什么好献的,她打算一会儿说几句吉利话,给长辈们敬个酒,就告辞。
  “还是你们会乐!”就在这个时候,承德帝进来了,“朕来给太皇太后、太后敬酒!”
  他在外面已经喝了不少,脸上红光满面,两人跟在他身后,一人执杯,一人执壶。
  执杯的人是风明,他比上一回姜菡萏在西山见到时长高了不少,原本还不到她肩头高,现在已经快和她一般高了。
  风明偏瘦弱,巴掌脸上有一双大眼睛,跟在承德帝身后本有些拘束,回到这里见到太皇太后,安顿了不少,又见到姜菡萏,眼睛顿时一亮。
  姜菡萏也向他微笑点头。
  执壶的人是风曜。
  毕竟是除夕,承德帝不会让最心爱的儿子在西山大牢里过年。
  姜菡萏的视线只在酒壶上一转就收回来,没有去看风曜的脸。
  反正在西山脸就已经撕破了,不必再虚与委蛇,怪累的。
  只是她不去看风曜,风曜偏偏停在了她的席前。
  她没有抬眼,视野里只有一截朱红绣团花的蟒袍,这是皇子礼服。
  “菡萏妹妹,在西山多有得罪,我以此杯向妹妹赔罪,还望妹妹看在风姜两家交好的份上,宽恕我这一回。”
  “当着太皇太后、太后和诸位长辈的面,我风曜对天发誓,从今往后绝不再让妹妹受半点罪,吃半点苦。”
  风曜说着,手中端着杯子,长揖一礼。
  当众赔罪,诚意不浅。
  这话说的,好像要跟她一辈子似的!
  换个人在此,可能架不住风曜如此诚意,也架不住四面八方望过来的重重视线,尤其皇帝就站在风曜身后,含笑看着姜菡萏,摆明在给儿子撑腰。
  姜菡萏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深深向风曜鞠了一躬:“三殿下太客气了,菡萏担待不起。菡萏以后会离殿下远一些,自然就不会再受罪吃苦。”
  风曜诚恳而歉疚的完美笑容微微顿住。
  姜菡萏转身向诸位尊长行礼:“太皇太后、太后、陛下、贵妃娘娘,菡萏伤势未愈,不宜久留,这便告退。”
  “去吧,可怜见儿的,伤了腿还要硬撑着来赴宴。”太皇太后开口道,“老三,菡萏胆子小,你莫再去让她受惊吓,就是将功补过了。”
  风曜面容已经如常,只有握杯的手指微微发白,他恭声道:“是,孙儿谨遵太皇太后吩咐。”
  *
  姜家的团圆夜一样十分热闹,宴席早已经备下,只等兄妹俩回来祭了祖,全家老小才开宴。
  小孩子们自是等不到这么晚,早就吃过点心垫过肚子,由小厮下人陪着放焰火玩。
  一朵又一朵的明亮花朵炸上天空。
  姜菡萏在宫里已经吃过了,回来只盛了半碗汤放在面前,算是应景,瞧着烟花一朵一朵炸起,她忽然想到了阿夜和顾晚章。
  于是略坐了坐,便起身离席,让人盛好酒菜,装进攒盒,来到紫藤居。
  紫藤居只亮着一盏灯,顾晚章在灯下忙碌,见姜菡萏到来,微微一愣:“我以为小姐此时应在席上。”
  姜菡萏:“席上太吵了,还是你们这里清静。阿夜呢?”
  “应该在房中吧?只是好几个时辰了,一直没有出来过。”
  姜菡萏便过来,叩了叩门。
  “阿夜?”
  阿夜的鼻子耳朵都很灵,往往她还没有进门,他就已经知道她来了,一早打开房门迎接。
  今天还是姜菡萏第一回叩门。
  门内没有动静。
  姜菡萏推了推门,还好没闩上,一推就开了。
  里面一片漆黑,不能视物,阿夜早已经学会用灯,应该是真的不在。可能是在顾晚章没留意的时候出去了。
  这么想着,姜菡萏准备转身,裙摆忽然从后面被人抓住。
  她回过头,只见阿夜缩在黑暗中,是当初她刚把他救回时的蜷缩姿势,整个人紧紧缩成一团。
  “菡萏……”
  “别走……”
  姜菡萏看了看天空中不时炸开的烟花,忽然懂了。
  阿夜已经不怕火、不怕灯了,可是他怕这种没见过的、会蹿到天空、还会发出巨响的火花。
  而且他的耳朵太灵了,爆竹与烟花的声音对他来说是灾难。
  这个所有人都欢庆的时刻,对阿夜来说,像是个群魔乱舞的日子。
  “别怕,没事的。”
  姜菡萏握住阿夜的手。
  她的手小小的,因为一直笼着手炉,所以很暖,还很香。
  狼是靠气味来认识世界的,这温暖而甜馥的玫瑰香气,就是一个安稳熟悉的世界。
  阿夜仰头望着她,不由自主,随着她起身,来到顾晚章房中。
  酒菜摆上桌,三人坐下。
  “阿夜,这叫过年,每一年都会这样热闹一次。”姜菡萏道,“喏,这是饺子,过年的时候就得吃这个。”
  她勺了一只到阿夜碗里,又给顾晚章勺了一只。
  阿夜筷子用得不是太熟练,但已经学会了用勺,一口一个,外皮柔滑,内馅鲜润,他的瞳孔微微放大。
  姜菡萏又给他勺了一个。
  就这样,阿夜一口气不停歇,一大碗饺子去了大半。
  顾晚章本来还想劝劝姜菡萏礼贤下士也不是这么个礼法,毕竟此时已经夜深,男女有别,实在不合适。
  可眼前两位都不讲礼法,他也决定入乡随俗,筷子开始伸向饺子。
  *
  姜家内院,结束了家宴后,兴冲冲带着饺子来找妹妹守岁的姜祯推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