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吕默指了指那扇紧闭的重犯牢门:“殷玄被关在第三间,现在是午饭时间,你进去给他们放饭,只有一刻钟,不可多留,叩门三下为号,听见就快快出来。”
  玉钦点了点头,提着饭篮子进去给犯人们放饭。
  重狱之中的犯人大都受过重刑,扑面而来一股浓厚的血臭味。
  玉钦按照吕默所说的,把篮子里的饭一人一勺的磕进那些人发霉的饭碗里。
  犯人们大都饿到了极致,每日只等着这一点搜饭果腹,个个伸长了手臂,唯独第三间的那个犯人格外孤僻。
  那个人面对着墙壁盘膝而坐,手脚、腰腹都带着铁索,身上的衣裳抽的破烂不堪,浸透血浆,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玉钦将饭磕进那个人的饭碗里,那个人也不曾回头看他。
  玉钦握着饭勺的手紧了紧,放了一圈饭回来,又站到了殷玄身后,用手里的勺子再次磕了一下他的饭碗。
  殷玄头微微的偏了一下,按照惯例,每个犯人都是只有一勺饭可以吃的,放饭婆不会那般好心,故意给谁多放一些。
  殷玄抬起一道眼缝,竟听见那人又敲了一下他的牢门上的锁链。
  他这才轻轻回过头去,对上的竟是玉钦的双眼。
  殷玄险些以为自己是受刑受出什么幻觉来了,竟看到玉钦蹲在他牢门外。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动了动,疼痛牵扯着他的神经,可玉钦还不曾消失,仍旧在牢门外注视着他。
  殷玄又惊又喜,拼着全力的朝他爬过去。
  身上的铁链被拖出响声,玉钦才发现,那铁链是穿在殷玄身上的,每动一下都会牵扯着筋骨。
  可殷玄好似感受不到疼一般,两只眼盯着他,从泥垢的地面爬过来,两只手握着牢柱,眼里浮着薄薄的水汽,深深看着他。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的嗓子被狱卒灌了热油,伤了喉咙,如今说不出话。
  可他那双眼,实在让玉钦不由自主的心头绞痛。
  在玉钦的印象里,殷玄有很多面,无情的,冷酷的,有帝王的威严,也有动情的温柔,可他唯独没有想到,那个负手站在月华下,一身流光锦的翩翩君王,会被折磨至此。
  殷玄脸上沾了许多血和泥,反倒削弱了他脸上的棱角和冷冽,凸显出他那双眼眸,藏蓝色的,水润润的巴巴望着他。
  殷玄如今这副样子……玉钦脑中突然想起一段他早已忘却多年的记忆。
  他孩童时期,曾经遇到过一个这样污泥满身,困在牢笼的小孩。
  他从没有把那个小孩跟杀伐果决的殷玄联系起来。
  潘全说他跟殷玄早就见过,他只一心以为是殷玄与他在什么酒肆茶楼遇见过,他万万没想到,他竟然遇见过幼年时尚且身处地牢的殷玄。
  那时候玉钦只有七八岁,趁着上学的时候跟朋友偷溜出去玩,跑到一处荒山上,地面下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了一只落在地上的蝴蝶。
  同伴们都吓的不轻,只有玉钦胆子大,上前去看怎么回事,发现在长满野草的地方,有一处地笼。
  那地笼的入口不知在何处,只有一扇小小的铁窗连着地面,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那个男孩的手正是从铁窗伸出来的。
  此刻他仰着头,警觉又渴望的望着外头狭小的天。
  常年身处地牢,男孩蓬头垢面,看不清样貌,只有一双眼睛清澈干净,像山间一只灵动的小鹿。
  玉钦朝伙伴们招手,让他们不要怕,只是个小孩,可他的同伴们还是没有一个敢过去,扭头跑回了学堂。
  就在男孩以为玉钦也会被吓跑的时候,玉钦那张漂亮的脸贴近了他,笑吟吟跟他打招呼,问他叫什么,为什么在这里。
  玉钦自言自语似的问了半天,这男孩却好像不会说话,连声音都不曾发出过。
  后来他听朋友们说,那个地笼里关的是个没人要的怪小孩,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嬷嬷每天扔给他一些饭食。
  那个男孩经常抬着头,扒在地笼的笼窗上,从那个小小的笼窗看外面的光,鸟群,蝴蝶和树木。
  玉钦觉得他很可怜,时常会拿一些自己喜欢的糕点去给男孩吃,还会拿着书本去教他读千字文,试图教会他识字。
  刚开始男孩很悲观,不说话,也不愿意听这些他不懂的东西。
  但玉钦从小就很有当先生的天赋,一次次的告诉男孩,只有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否则就算他有一日从地笼里出来了,也只能做苦工。
  许是玉钦实在孜孜不倦的说了太多次,讲了太多道理,男孩慢慢接受了他读的那些奇怪东西,也认得了几个他教的字。
  小玉钦觉得男孩没有他伙伴们形容的那么可怕,反而很喜欢跟这个男孩聊天。
  这个男孩总是会很认真的听他讲话,虽然他不会表达,可他从不会走神,也不会打断他,还会用漂亮的眼睛真诚的回应。
  小玉钦问男孩叫什么名字,男孩也只是摇头。
  他没有名字。
  小玉钦想了想,说:“人不能没有名字。”
  于是他一时热心,给那个男孩取了个名字,那个字是……玉钦认真回想了一番,那个字是……玄。
  他当时正教男孩千字文,里面的第一句便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他对那个男孩说:“‘玄’字可用来形容大天,跟‘黄’色同样的尊贵,我给你取个名字叫玄,好不好?我给你取这个字,就是希望你不要自轻,也不要害怕。你一定不会一直困在这,哪怕身处绝境,也不要绝望,世事都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一天,等到那一天,你定可以有一番作为。”
  他指着书本上的那个字:“玄,你有名字了。”
  那男孩的面容与如今的殷玄逐渐重合在一起,那双漂亮眼睛看向他的样子,跟殷玄小时候如出一辙。
  玉钦一下打通了关窍,没错了,殷玄曾暗示过他的,可他当时完全没想到这一层,也没想起那个被困在地笼中的男孩。
  那段时间他总记挂着地笼的男孩,时常在上课的时候偷溜出去玩,父亲发现之后把他痛骂了一顿。
  他央求父亲去把那男孩救出来,父亲反倒让人把他捆在凳子上狠狠打了一顿,勒令他再不准去后山,还把他关在府中做了十倍的功课。
  他当时只以为是父亲气他顶嘴,如今想来……父亲应该知道那男孩是谁。
  总之等到他终于又得了机会,再去看那个地笼里的小男孩时,那男孩已经不在地笼了。
  他一直以为那男孩死了。
  这段回忆对玉钦来说,的确只是他童年时期一段很小的回忆,随着时光的推移,也渐渐的模糊遗忘了。
  玉钦没有想到,殷玄默默将他那些话记在了心里。
  更没有想到殷玄会对他的话认了真,很长的时间里,殷玄都在想,他不能辜负玉钦给他取的这个名字。
  他要做玄天,做天子,做尊贵的,有尊严的人,还要把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给玉钦,让他也成为这世上最受尊敬,最有尊严的人。
  这个朴素的想法曾支撑了殷玄很久很久,直到他坐上皇位,真正将玄色的龙袍穿在身上,成为天之骄子。
  虽然如今,他又什么也不是了。
  不过现在的殷玄很庆幸,他当时让玉钦离宫,是个正确的决定。
  否则,现在玉钦就要跟他一样,在牢狱里受尽酷刑,被殷慎折磨的不人不鬼。
  殷玄朝玉钦挤了个笑容出来,轻轻的推了推玉钦的袖子,用口型对他说了个“走”字。
  快些走。
  这地方很多殷慎的眼线。
  他能在死前在见玉钦一面,已经非常满足了,哪怕被殷慎生生的折磨死,他也能含笑死在刑架上。
  殷玄有些着急,略用了些力推玉钦,不断用口型说着“快走”。
  吕默在门外扣了三下门,提醒玉钦时间到了。
  玉钦站起身往牢外去,可殷玄那双眼睛好似千丝万缕的线,纷杂的缠在他心上,越勒越紧,硬拖住了他的脚步,让他再次回头,对上那双湿润的眼眸。
  吕默又扣了三下,催着玉钦快些出来。
  玉钦狠下心快步离开大狱,吕默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直到离开刑部很远,两人才敢放下警惕。
  玉钦将头上的兜帽摘下,阳光刺着他的双眼,让他眼前一阵黑眩,心也跟着绞痛的厉害,像有把刀子剜去了他心上的一块肉。
  吕默扶了他一把:“清源。”
  “我没事。”
  吕默看着玉钦此刻的模样,忽问他:“你是不是……喜欢他了。”
  这话他上次就想问了。玉钦对殷玄的感情,绝对超出了君与臣。
  玉钦摇了摇头,他不知道。
  他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他总觉得自己对殷玄的感情不是喜欢,也没到爱那么深。
  可他看到殷玄的眼神,心里却又像让针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