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我走出去,从后背抱住我妈妈,把牙膏蹭到了她身后的睡衣上。
  “什么没了啊?喊成这样?”
  “它没了……我的嘴……我……没了……”
  “什么?”
  “……”
  *
  “张大嘴,啊——”
  牙科诊室里,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张开嘴巴,示意我做一样的动作。
  “啊——”我躺在躺床上,长大我的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用带着塑料手套的手指,在我牙齿上摸索。
  还用一个咖啡勺大小的蓝色小镜子,在我的口腔里照啊照。
  随后他松开我的嘴:“牙齿很好,很健康,没什么毛病啊……也很整齐,你牙疼吗?”
  “不牙疼。”我闭上嘴巴说,“我就是……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丝线?”
  “丝线?”牙医开始听不懂我的话了。
  “啊,不,没什么。”我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妈站在我旁边,表情略显尴尬,解释道:“这孩子,一天到晚说什么丝线、绑架什么的,我就带她来看看。那要是没什么事,我们就走了,真不好意思。”
  牙医眼神奇怪地看了我和我母亲一眼。
  “嗯……洗个牙吧。有轻微的牙结石,多大了?”
  “十三。”
  “没洗过牙吧。”
  “没。”我摇了摇头。
  “用喷砂洁牙吧,牙结石不多。费用是一百。以后在学校吃完饭,尽量簌簌口,早晚刷牙两次,用牙线刮刮牙缝……”
  我听着他的啰嗦,便接受了洗牙。但早已魂游天外。我的口腔里,真的什么别的都没有了。
  我舔了舔牙齿,活动着我的舌头。有种戴了多年牙套的人突然卸下牙套的轻松。
  太轻了,让躺在椅子上的我一时之间又彷佛漂浮了起来。
  居无定所。
  一下子,向上狠狠撞到了医院的天花板上。
  *
  “妈,我胃疼,要不照个胃镜吧。”
  洗完牙之后,我从牙科里出来,又在医院的走廊里,跟我妈说。
  看着医院肃杀的大白墙,闻着那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我妈妈有一些不耐烦了。
  这些天以来,我不停地缠着她陪我去医院,还在课堂上总是溜神,被告诉家长了。
  她问我为什么突然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告诉她舌头绑架犯的事情,她却无法相信。只以为我是在戏弄她,胡说八道。
  妈妈低头,蹙眉看我:“你怎么又想一出折腾一出?”
  “对不起。”我拉着她的手摇晃,淡淡地说。
  “求求了,妈妈最好了。”——这是舌头绑架犯才会说的话。
  “猜猜看,安梦,这次我要说什么?”——我的心里又浮现出了这句话,以我自己的声音,它的意志。
  “我猜对了吗?”——我在心里对它说。
  而如今它却无法回答我。
  事实证明,它的话总是比我自己的有用,我听见妈妈叹了口气,同意了。
  摸了摸我的头。
  *
  第二天,我没吃早饭,饿足了八小时,我们去照了胃镜。
  一个细长的软管插入我的口腔,头部带着光点和照相机。
  我躺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医生拿着管子的另一头,再看一个小电视,那里是我胃里的图像。
  柔软的粉红色的肉腔。内有一些没消化完全的残羹。
  “这是什么!你吃了什么!”医生突然尖叫起来。
  我扭头,往前看了一眼,看见一个身穿绿色长衣的娃娃,黑长发披着,坐在我的胃里。
  模样很怪异,就像是一个……
  悬丝傀儡……
  *
  我荒谬又欣慰地淡笑了一下。
  原来一直以来,竟然是一个悬丝傀儡,用它的悬丝,傀儡了我。}
  第166章 文中文——自渡庙
  长脖子:“?”
  一个悬丝傀儡,通过它的悬丝,反过来控制着“我”这个傀儡。
  这个想法多么荒诞。
  那到底“我”是傀儡,还是“它”是傀儡?到底是谁傀儡了谁?
  一时之间有些搞不清楚。
  这舌头绑架犯,虽然对主角还算和善,但怎么看也是一个诡异至极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怎么,知道它离开的刹那,竟然还有些感伤。
  原来这就是三十年前的发生的事。
  有些明白为什么主角长大后成为傀儡大师了。
  看开头在剧院里正出现傀儡戏的安梦,长脖子觉得她似乎很成熟成功,而且还会用小甜话哄她的丈夫。
  虽然舌头绑架犯走了,但这个“能言善辩”的习惯,竟然被安梦保留了下来,彻底改变了她。
  所谓成长,大概就是一种怅然若失吧。
  ◆
  {那个傀儡并不大,后来通过洗胃吐了出来。它虽然身体很完整,但很小,只有手指长。
  那一次,是我在医院做过的,最难受的一件事情。几乎耗费了我的半条命。
  吐出来之后,我看见它脏兮兮臭烘烘的,躺在一个铁盘子里。
  他们问我,怎么回事。
  我只说,是我不小心吃进肚子里的。
  “那这东西,你还要吗。”医生嫌弃地看了那玩意一眼。
  “要,当然要。”我说,把手伸向它。
  后来,我把它在医院水房冲洗干净之后,就带回了家。
  一路上,坐在车里,我妈对我又责备,又心疼,不断地给我喂水。
  而我只是沉默着,看着手里湿漉漉的小傀儡,不说话。
  因为我无法让别人相信我的舌头被绑架了。
  我的妈妈和医生,都只是告诉我,不要让我胡乱吃东西。
  唯有那个手心里脏污的傀儡,告诉我,这一切并非我的幻觉。
  那天我摸着它的时候,只感觉手心很麻木。然后泣不成声,再次把它弄湿了。
  “宝贝,怎么哭了!”车后座上,坐在我左边的妈妈,用手揽住我的头,“是不是还觉得恶心?”
  “妈,我肚子疼……牙疼……”
  我说。
  ……
  ……
  我记得它说,它会永远陪着我的。但它还是骗了我,它这样一声不吭,死了一样,
  这些明明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是那四个月的记忆,却如此的清晰,恍就昨天。
  后来,我把那个傀儡栓了一个小吊坠,就挂在我的笔袋上,去上学。
  又用近乎透明的鱼线给它的四肢捆绑起来,塞进我的口腔里,塞得又开始恶心呕吐。
  早晚小心翼翼地刷牙。
  我试过各种各样的办法,然而它都没有再动过一次。
  它躺在我的手心里的时候,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普通傀儡……
  我一只手就能握住,就跟绿妖精那个普通的猫熊挂坠没有任何区别。
  它是说过会永远陪着我。
  我不能说它对我撒了谎,但它确是以这种方式陪着我。不再和我说话了,也不动,就像一个死掉的小人。
  我从没有想到过,也不喜欢。
  也就是因为这段不可思议的经历,我开始去了解傀儡,大学毕业后,我最终在寒山木偶剧团拜师学艺,才成为了一个傀儡师。
  也学会了它的说话习惯。
  在它走后,我每想说一句话的时候,都会在心里用它的声音问自己:“猜猜看,安梦,下一句我要说什么。”
  我变得逐渐巧言善辩了。
  不再习惯抱怨而总是夸赞;不再害怕在众人面前发言,也不再寄希望于什么天降好事。
  我自己,就是我自己的贵人。
  ……
  ……
  回到现在,三十年后。
  我刚离开剧院,还在车上开车。
  如今现在静静地躺在我后备箱那个木匣子里的,就是舌头绑架犯。而那木匣子,便是它的棺椁。
  这么多年来,不管我走到那里演出,我都会带着它。
  “舌头绑架犯,我们今天要去见一个德高望重的傀儡师了。你看我这身衣服,是不是和你的一模一样,都是绿色。”
  知道它无法回答我,但是我还是自顾自地跟它说。
  立在方向盘前面的手机上,是别人发过来的信息。
  杨浅:“老婆,早点回家。”
  绿妖精:“什么时候从山西回来,我要吃太谷饼!给我带点!”
  开车不方便,我只用语音输入对他们两个说:“好的。”
  然后按照导航的指引继续开车。
  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车子逐渐变缓,最终停止在一个长满青苔的石巷子里。
  这里便是那老傀儡师的住所,也是一座早就废弃的古庙。老旧的牌匾上写着褪色的毛笔字:
  “自渡庙。”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总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晃了晃神。
  然后我捧着盒子,下车,看着眼前生锈的红铜大门,扣起狮子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