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说完,许令嘉以为会跟以前一样,不管是万导还是别的工作人员,都会夸他懂事贴心,照顾新人。
  但等了几秒,现场却没人说话。
  几步开外,造型组长老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最后是万山导演开了口:“谁跟你说哑巴少年和追缉组的人第一次碰面的戏没过的?”
  许令嘉表情一滞:“什么?”
  万导转过身,没再理他,去找旁边等着的灯光师了。
  什么意思?谁跟他说?这不就是事实吗?许令嘉刚想抬脚追上去,就被旁边的老季一把拉住了。
  他莫名其妙:“季叔叔,你拉我干什么?”
  “我才要问你是干什么,”老季扬扬下巴往树上指,“骂?谁敢骂沈西辞啊,哑巴少年和追缉组第一次碰面的戏,一条就过了,还保了一条,万导可舍不得骂他。就是不知道沈西辞跟万导说了什么悄悄话,万导决定初遇这个场景,明天日出时再拍一遍,正商量呢。”
  许令嘉僵在原地,嘴唇动了动:“可、可导演不是发火了吗?我听见——”
  老季一言难尽的表情:“被骂的是灯光师,差点又把灯摔镜头上去了!”
  “卡!”万导坐在监视器后面,摘下鸭舌帽,“第几次了?你自己数数!就一句‘你们不要相信他,算了,爱信不信吧!’到底要拍几遍,你才能说顺溜?”
  “导演,对不起,我的问题。”许令嘉嘴里说着抱歉,但脑子里全是老季那句“第一次碰面的戏,一条就过了”,根本进不了拍戏的状态。
  怎么可能?
  他脚踩在潮烂的枯叶上,到现在依然不相信。
  哑巴少年的第一场戏,再怎么也要拍个十天八天,沈西辞怎么可能一条就过了呢?
  绝对不可能!
  “许令嘉,你昨晚是不是熬夜熬魔怔了?知道要早上拍,精神还差成这样!”万山导演不等他回话,黑着脸直接叫来旁边的化妆师,“带他去补妆,把黑眼圈给我好好遮了!”
  跟着化妆师往镜头外走,许令嘉隐约听见有人在小声嘀咕。
  “你说,许少爷是不是也不知道,戏总是拍不过,会浪费大家的时间啊?”
  “嘘,人家可是要请你喝咖啡的……”
  眸光陡然沉了下来,许令嘉循着声音看过去,正嘻嘻哈哈的两个场务讪笑两下,立刻闭了嘴。
  盛绍延午觉直接睡到了日落西山。
  他总觉得自己以前的作息应该没有这么松散,但不知道是不是背上的伤流了不少血,加上时不时发作的头痛,一连两天,盛绍延都昏昏沉沉,被困意绑架。
  正好白天沈西辞都不在家,没了顾虑,他干脆放弃抵抗,睡了个彻底。
  这一场睡眠终于让他的精神恢复了不少,冲了个澡,盛绍延换了身衣服,下楼吃饭。
  这里春天昼夜温差有点大,风随着暮色深浓开始变凉,盛绍延穿梭在县城密集的建筑之间,理所当然地没有找到任何熟悉的场景。
  从沈西辞和房东签的租房合同来看,他们三月一号才搬进那套出租屋,关于这之前的事,暂时还没有任何线索。
  不过盛绍延很确定,他以前绝对不会住在这样的县城里。
  道路太窄,空气里充斥着烦人的音浪,行人慢悠悠地走着,太阳一晒,穿着拖鞋、不修边幅的闲汉蹲在楼脚凑一起打牌,店门口坐着的老人无所事事地摇着蒲扇,听着咿呀的戏曲摇头晃脑。
  太慢了。
  这里的节奏让盛绍延觉得无所适从,连空气的流速都过于缓慢。
  摩托车卷着震耳的音乐开飞过去,盛绍延在尾气里烦躁地皱起眉,预感头痛又将从某一根血管的拐弯处暴起,他揉了两下额角,这时,几道奇怪的声音传过来,有点像竹笛,又比竹笛涩了两分。
  主要是难听,一个音都没在调上。
  转过路口,盛绍延一抬眼,就看见楼下水果摊旁边,沈西辞挨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阿婆,嘴唇间塞了片绿叶子。
  噪音发源地。
  沈西辞正艰难地消化阿婆的教学,双手固定叶片,叶片上方稍微外卷,贴在上嘴唇下面,发“yu”的声音,气流从上中的位置走,刚刚他已经成功吹出了哆唻咪的音阶,现在正在练上滑音和下滑音。
  实操起来实在太难了,全靠耐心撑着。
  阿婆忽然压低声音,激动地喊他:“阿弟,先别吹了,快看快看,好靓仔!”
  靓仔?沈西辞抬头望过去,阿婆示意他看的那个人身量非常高,肩膀又平又宽,轻薄的黑色上衣被他穿的松垮有型,手插着兜,腿长惊人,走在破旧凋敝的县城街道上,就像在走时装周的t台,随便拍两张就能刊上时尚杂志封面。
  然而第一眼,沈西辞唇边的一个音就劈叉了,刮耳朵一样。
  从路口走上来的人,不是盛绍延是谁?
  这个时间,吃完饭散步回来了?
  阿婆还在笑眯眯地悄悄说:“是不是好靓仔啊?跟阿弟你一样,都靓仔啊!”
  “确实很靓仔,”沈西辞很诚实地回答,说完就继续练习吹叶子,但看见熟人,他莫名就有点包袱在身上,施展不开,干脆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那个哑巴少年,才慢慢找到了状态。
  盛绍延经过水果摊,见那个阿婆一脸笑容地望着自己,似乎以前就认识他,便轻轻点头示意。
  走远几步,盛绍延想到自己需要更多关于从前的信息,片刻又转过身,走回水果摊旁边,靠着旁边米色的墙站定,安静等着。
  摊前的窄路上,时不时有车开过,水果摊伸出的篷布撑杆上挂着一个钨丝灯泡,小飞虫围着灯转来转去。
  吹叶子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刮耳朵,慢慢变成气流轻滑地从叶面拂过,音符跳跃,盛绍延微皱的眉终于展平。
  沈西辞吹了半小时,腹部的肌肉吐气收紧到发酸,堪比做仰卧起坐,才终于把上下滑音、颤音、叠音和波音吹明白了。
  上午拍那场哑巴少年和追缉组的人相遇时那场戏,万导觉得很不错,但沈西辞还是觉得差了点什么。
  一个哑巴少年,除了表情,动作,比划外,还可以用什么代替声音,来表达自己想表达的心情?
  沈西辞从上午想到下午,又从片场想到县城,走到楼下时,他准备去买点水果,看到竹编筐上铺着的一层果树叶子,灵光一闪,问阿婆,附近有人会吹叶子吗?
  阿婆笑着一抚掌:“阿弟,你怎么知道你阿婆年轻时,九里十八寨,没有谁吹叶子吹得过阿婆哦?”
  嘴唇发麻,肺里的气都被掏空了,沈西辞觉得这个乐器课今天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再吹他人能直接交代在这里。
  正想起身,一旁阿婆扯扯他的袖子,笑容促狭:“你这个契兄看起来有点腼腆,不爱说话哦。”
  沈西辞顺着她的视线,才发现盛绍延在等他。
  一旁灯箱和头顶钨丝灯泡的光映在盛绍延的侧脸,构成了基础的光影效果,有红橘色的光在他皮肤上洇开。车辆驶过,在视网膜留下光的残影,周围空气里都是热闹,盛绍延却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寂然感。
  视觉冲击太强大,以至于沈西辞慢了几拍才反应过来“契兄”这个词在本地的意思,连忙解释:“阿婆您别乱说,他不是我契兄!”
  “你们没一根眉毛长得像,肯定不是亲兄弟啦!”阿婆和煦地笑起来,一脸“我懂我懂”地摆摆手,“阿婆很开放的!契兄弟,住在一起睡一张床嘛,阿婆活了七八十年,都见过的。”
  阿婆竟然知道他们住在一起?
  沈西辞有点头疼,房东阿姨和邻居阿婆,果然是最强情报中转站,战绩可查。
  谨慎地瞥了盛绍延一眼,见他没听懂这里的方言,沈西辞暗暗松了口气,正想跟阿婆解释他和盛绍延只是普通朋友关系,这时,他余光发现,对面贴在墙上的镜子里,映出街口处走过来的几个人。
  三男一女,明显的生面孔,不像本地人,很高,简单的穿着下肌肉鼓胀,上一世在盛家的安保系统里,沈西辞看到过不少差不多模样的人。
  有可能是盛绍延的下属,更大的可能是盛家二叔派来伤了盛绍延的人。
  心头一凛,沈西辞面上不显,握住盛绍延的手腕,把人带到自己旁边,偏过头笑着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买。”
  阿婆看看沈西辞,又看看盛绍延,笑得合不拢嘴:“哟,我们阿弟真会疼人啊!”
  最后买了一串新鲜饱满的龙眼。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楼道里,沈西辞脑子里正在想,袭击盛绍延的人找到绥县来是早晚的事,肯定会去医院查接诊记录,至于药房,他在买药时还一起买了两盒感冒药,应该能瞒过去。
  但这两天,盛绍延在附近活动,就会很危险。
  “沈西辞。”
  “嗯?”沈西辞思维暂停,回过头。
  楼梯的拐角处,两人在台阶一上一下,恰好对上视线。距离太近,沈西辞下意识地往后站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