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那赤脚大夫在村子里十分有名,毕竟是乡里唯一会医术的,一些小病是药到病除,价格也颇为公道。
  江让心里打鼓,眼见赤脚大夫拿出小医箱,有模有样地替阿妈诊起脉来。
  没一会儿,那头发花白的赤脚大夫便皱了皱眉,替阿妈施了几针。
  说来也奇了,那几针下去当真是立竿见影,阿妈的情况果真就平复下来了,甚至还能睁开眼,活像是被人从鬼门关边拉回来一条命。
  “医生,我阿妈到底怎么了?”
  江让问得急促,赤脚大夫却只是慢悠悠地蹙眉,叹气道:“你阿妈年纪大了,平时做活儿伤着身子,今天约莫是气急攻心,这才生了心绞痛。”
  “我给开几味药服用就好,只是家里人以后可要注意了,不能叫病人气恼、伤心,情绪大起大伏,否则啊,下一回,只怕是送去医院里头都不管用喽。”
  赤脚大夫摇摇头,留下药物便离开了。
  江让愣愣的,双手捏得紧促。
  阿妈此时也缓过来了,眼见她要起身,一旁站着的浑身淋得湿漉漉的高大男人立马走了过去,一副儿媳做派似地替她垫了枕头。
  阿妈抬了抬眼皮子,叹了口气,对江让伸出那双粗糙、贴了几张创可贴的手腕。
  她说:“让宝,到阿妈这儿来。”
  江让红着眼,依言走了过去。
  “让宝啊,”妇人的声音沙哑,时不时咳嗽几分,低声道:“你别怪阿妈,阿妈不放心你啊。”
  “阿妈晓得你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你年纪还小,阿爸阿妈都是活了三十多年的人了,懂的事情到底比你多。我们别的不怕,就怕你日后在外头受了苦、受了委屈。”
  江让掩饰性地垂头,手背揩去脸颊边的泪痕。
  阿妈叹气,一手握住少年的手掌,一手轻拍道:“阿妈现在生了病,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你就圆了阿妈的心愿,同你哥哥结婚吧。”
  江让沉默地钉在原地,他约莫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唇,却又不敢多说,只轻声道:“阿妈别乱想,你以后是要长命百岁的,明早我们就去镇上的医院看病去,一定能治好。”
  少年刻意避开话题,眼见不想接茬,阿妈对站在室内像个木桩子的男人使了个眼神。
  江争闭了闭眼,忽的低声道:“让宝,阿妈如今生了病,有些事我们就遂了她吧……
  你同我出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江让心乱如麻,到底还是不想激起阿妈的情绪,轻轻颔首,随江争出了门。
  两人走到外面的屋檐下,雨已经停了,院中玉兰落了一地,分明被雨水和泥泞玷污得乱七八糟,却又幽香袭人。
  “让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男人轻轻垂着眼,白皙俊朗的面容带着几分心死的落寞,他小心翼翼道:“可是阿妈今天的情况很…不好。”
  “哥不想强求你,但还有件事,让宝可能还不清楚。”
  江争努力眨了眨微红的眼眶,高大健壮的身躯微微摇晃,像是即将崩塌的峭壁。
  他哑声道:“像我这样的等郎弟,不同丈夫结婚,是绝不会被允许出村的……让宝,就当帮帮哥哥,哪怕假结婚都行,否则,哥哥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江让约莫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果然慌了几分神,少年语调急促,脸颊涨得通红:“怎么会这样,哥,我从未听人说起过这事!”
  江争苦笑一声,整个人近乎要卑微进尘埃里了,他抖着嗓音哀戚道:“让宝平日里专心念书,哪里会关注到这些。”
  少年似乎有些接受不了,面上逐渐如褪色般的浮起死白。
  他约莫是痛恨极了这样惨无人道的封建思想,却又束手无策,于是,便只能痛苦地折磨自己。
  “哥,”江让动了动惨白的唇,半边脸颊映着被冷风牵动的烛火,它们扭曲地舞动,像是有什么古怪的妖孽将要从那火光中挣扎逃出。
  “让我再想想……”
  江争动了动潮湿的嘴唇,手掌紧紧松松,好半晌,他缓缓垂下黑色的睫毛。
  “让宝,”男人努力弯起嘴唇,忽地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的,漂亮的脸骨撑着面皮,朝着少年露出一个腼腆又努力的笑。
  他说:“没关系的,无论你怎么选,哥都支持你。”
  江争分明红了眼眶,却故作轻松道:“你一个人走也好,我留在家还能照顾阿爸阿妈,日后你也能没什么后顾之忧。只是,你得答应哥,要好好照顾自己,三餐按时吃,不能为了省钱饿肚子,哥这些年存了点私房钱,都给你一起带走。”
  江让又忍不住哭了,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对这位如父如母的长兄的依恋,转身抱住对方的腰身,叫自己的泪水连同痛苦一同融进对方温热的体肤之中。
  少年哽咽道:“哥、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江争慢慢回抱住他,宽厚的手掌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少年颤抖地如蝶翼的脊骨,黑眸闷不透光,乍一看去,竟是死气横生。
  …
  江让当晚睡得极不安稳,噩梦连连。
  夜间风声阵阵,竟是不知不觉又落了场雨。
  江让辗转反侧,最后忍不住起身,轻声道:“哥,睡着了吗?”
  上铺并没有动静,整个房间中,甚至连多余的呼吸声都没有。
  少年蹙眉,爬起身,往上铺上探头看去。
  床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一摸被窝,只遗留了最后一丝缱绻的温度。
  也不知道为什么,江让今晚的心脏跳得快极了。
  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警告他,要来不及了。
  江让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骨碌起身穿上鞋,身上只套了件薄白的长袖衫便闷头往外走去。
  狭窄的客厅中没有人,阿爸阿妈的房间静悄悄的,厨房也没有人。
  江让抖着手,忽地顿在土瓦房的大门前。
  只见冷风瑟瑟的小院中,那棵茂大无比的玉兰树遒劲的枝干上,吊着一根长长的、顺着阴风晃动的白色绸布。
  而他的哥哥,江争,正垫脚站在半截高的木凳上,垂着头,替那白色绸布打上死结。
  男人皮肤很白,甚至在深夜中都泛着莹莹的惨白。
  他慢慢将自己的头颅放入到那系紧的白绸布中,抬起眼,静静看向大门方向的少年,随后,踢倒了凳子。
  一瞬间,江让近乎感觉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席卷了他的周身。
  原来人真正面临绝望的时候,是无法发出声音的,甚至连眼泪都自动枯竭了。
  江让张了张唇,竟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拼了命地朝着玉兰树下的哥哥跑去,清俊的面颊几乎扭曲。
  好在上天保佑,他及时抱住了哥哥的腿,少年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哥哥往上托举,整张脸涨得通红,近乎窒息。
  “哥、哥……”
  在极端的心神俱裂之下,少年只能发出如此细微崩溃的声音了。
  他哑着嗓音,眼泪横流,半失声半沙哑道:“哥,求你了,别丢下我——”
  吊在玉兰树上的哥哥没有声音,只有白色的玉兰花瓣被沉重的雨水一点又一点地压着往下落,像是谁的眼泪。
  而那眼泪,又恰巧滴落在仰着头、几乎失色的少年的脸颊上,缓缓往下滑落。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哥,我只要你活着——”
  第154章 理想主义利己男18
  江让的妥协几乎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在所有人眼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实在无可厚非,更遑论江争打小就在他们江家当等郎弟,辛辛苦苦拉扯着江让长大,两小子关系又那样好,简直称得上天作之合。
  就算一时想不开,但谁不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等结了婚,生了娃娃,慢慢也就定下来了。
  巧也不巧,江让和江争两人结婚的日子恰巧就定在高考成绩下来的后一日。
  这段时日内,江让没再表现过抗拒的意思,阿爸阿妈自然也就没再将少年关在家里。
  只是明眼人多少都能看得出来,江让虽然面上不再抗拒,却也实在称不上上心。
  结婚的事宜都是阿妈和江争在来来回回的忙碌,便是额上沾满了汗珠子,也笑得高兴极。
  大部分时候江让只是沉默地看着,随后目光又重新铺回书籍之上,冷淡的好似这场婚姻的另一个主角并非是他一般。
  说到底,那夜发生的荒唐事到底在少年心底留下了近乎惨烈印象。
  江让从不是个蠢的,他成绩优异、极擅思考,只是太重感情,以至于被牵绊他的亲情拉入愚昧的泥泞之中。
  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事情,只需事后细想一番,便有足够多的漏洞在嘲笑他当时的愚蠢与慌忙。
  身体向来无碍的阿妈突如其来的心绞痛,说话左右张望、言不由衷的赤脚大夫……以及哥哥夜半寻死觅活的举动。
  只是,江让看得透旁人的作秀,却唯独不能一口咬定当时的哥哥是否也在欺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