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大厨[八零] 第10节
  岳宁把配菜切成细丝,罗国强微微张开了嘴巴。剔刺、煎鱼就能窥见功底,胡萝卜被切得跟头发丝似的,这足以让人炫耀了,至少他跟岳宁比起来,差得很远。
  岳宁切完配菜,又去拿了磨板,开始磨土豆。
  “这是做什么?”罗国强问。
  “洋芋饼饼。”
  “我记得你昨天不是用熟土豆做的吗?”
  岳宁笑了笑:“用熟土豆是因为我懒,早上煮了一锅土豆,晚上剥了皮碾碎和面,做出来的饼绵软。这个生土豆磨出来的土豆泥,做出来的洋芋饼饼更有弹性,也更香,炒着吃很好吃。今天让你们尝尝正宗的炒洋芋饼饼。”
  昨天巧妹婶是偷懒,所以洋芋饼里洋芋少,面粉多。磨土豆泥是个费功夫的活,岳宁磨完土豆,调好面浆,摊了土豆饼,顺便摊了一张蛋皮,切丝作为拆鱼羹的配菜。
  杨大年见她手脚麻利,又让她去切羊肉片,等下用来爆炒。
  “岳宁是客人,你真让她给你打下手啊?”李巧妹埋怨丈夫。
  “婶子,我怎么能算客人呢?我可是咱们小杨沟的闺女。”岳宁接过羊肉,切了起来。
  切完羊肉片,她又帮忙切了蒜片、葱段、辣椒、香菜……
  岳宁洗了刀和案板,揭开锅盖,香气冒了出来,鱼汤已经炖得奶白,她把鱼汤过滤了一遍,洗净锅子。
  砂锅里的粥也已经煮得开了花,岳宁把砂锅端到边上,砂锅保温性能好,靠着余温再煨一会儿。
  她捏了捏浸泡的鱼肉,觉得差不多了。煎香的鱼肉浸水后,鱼肉就变软了,她用刀侧面一压一抹,鱼肉被压成了茸。
  “宁宁,鱼肉煎炸过,是为了那股香气。有的饭馆为了拆骨容易,会把煎好的鱼肉放进鱼汤里煮,煮软之后,再拆去细刺。但是福运楼为了保持香气,都是煎好就拆,而且不能久煮。你这样用水泡过,香气也散了吧?”
  罗国强说这话,并不是想说岳宁做的拆鱼羹不正宗。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岳宁的刀工以及对火候的掌握,他已经服气了,只是提出自己的疑问。
  张丽芬却不这么想,她说:“国强,你说什么呢?宁宁又不像你,在福运楼学了这么多年,她能做到有个样子已经不错了,你说的这些都是福运楼的不传之秘,宁宁不懂也正常。”
  岳宝华看了她一眼,懒得跟一个除了小心思,什么都不懂的人计较。
  这时,岳宁又烧起了锅子,锅里添了少许油,把鱼茸放进去煸炒:“如果煎好的鱼放鱼汤里煮,香气会散,泡冷水里香气跑得少一些,多少会有影响,所以会有这一步,把鱼肉里的水分炒干,重新激发香气,还有一个作用是让鱼茸更散,这样鱼羹就更加细腻。”
  鱼茸收干后,岳宁将其盛出,锅壁上还沾了些略带焦黄的鱼茸,她也不涮锅子,直接把奶白鱼汤倒了进去。锅子还热着,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子香气升腾而出。
  “宁宁,你怎么不洗锅就倒汤了?”张丽芬问。
  岳宁盖上锅盖:“伯母知道咱们粤菜的镬气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就是旺火炒出来的烟火气。”张丽芬很得意,她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怎么能算厨师的老婆呢?
  岳宁转身去把粥汤过滤出来,说道:“是食物的褐变反应,法国化学家美拉德在1912年提出的。拆鱼羹的风味就是鱼肉煎炸过程中产生的焦香,这些锅边粘着的鱼茸也是这个道理。”
  “褐变反应?”罗国强皱起了眉头。
  乔君贤先一步说道:“褐变反应,西方直接叫美拉德反应,最常见的是煎牛排的时候,铸铁锅烧得够旺,牛排放下去,香气就出来了。”
  “对,我爸爸教我的时候,也举例了牛排。分到小块的牛肉时,也试着煎给我吃,但是我咬不动。他说咱们这里的牛都是吃草的,肉质太老,不适合煎。谷饲育肥的牛排,有丰富的油脂,那样煎会很好吃。”岳宁揭开锅盖,开始逐一放配菜,“爸爸说,烧菜是一门学问,从师傅那里学手艺是知其然,而学习相关的知识是知其所以然。”
  岳宝华对自己的厨艺很自信,现在他发现自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师傅领进门,他通过钻研,才有了今日的手艺,但是他从没去了解过其中的原理。他问:“你爸爸还知道这些?”
  “对啊!他在粤城的时候,常去图书馆,记了很多笔记,整理了各地的菜谱,也去各个餐馆吃饭,尝试各地风味。粤菜祖训就是有传统,无正宗。”岳宁像是想到了什么,她侧头跟正在盛羊头的杨大年说,“大年叔,洋芋饼饼我来炒吧?”
  “行啊!”
  岳宁放入鱼茸:“粤菜发源地是粤城,粤城是千年商都,往来客商齐聚。爸爸从书里读到粤菜中的经典,脆皮乳鸽的来源,是源于西餐厨师被老板开除之后,手里没钱买不起进口的西餐料汁,只能用酱油代替黑胡椒酱,用来煎牛排。后来又用西餐烤鸭胸的方法做乳鸽。后来乳鸽的做法又和烧鹅的做法融合,用了脆皮水,跟西餐完全不一样,成了今天的脆皮乳鸽。他跟我说,这就是粤菜无正宗的由来。”
  岳宝华笑着问:“有传统又怎么说?”
  岳宁把粥水倒入鱼汤,用锅铲搅动鱼汤,鱼汤变得浓稠:“爷爷,您先喝了这碗拆鱼羹,我再跟您说。”
  操场上,几张课桌拼在一起,桌上陆续摆上了出锅的菜肴。
  北京来的陈主任招呼大家:“来来来,坐下吃饭了。”
  岳宝华邀请乔君贤一起去坐下。李巧妹端了拆鱼羹过来,岳宁还在炒洋芋饼饼。
  岳宝华的眼睛盯着远处正在炒菜的孙女,“滋啦”声中,锅里的食材被抛起又落下,孙女的炒菜手法,不输给自己的任何一个徒弟。错了!其实跟自己这个几十年的老厨子也没什么区别。
  炒菜讲究猛火快炒,分秒之间,洋芋饼饼已经落在两个大碗里。
  岳宁端着碗,问还在炒南瓜苗的杨大年:“叔,你还有菜要炒吗?”
  “我也好了,马上来。”
  这边拆鱼羹的醇香还没有散去,炒洋芋饼饼带着市井烟火气的浓香扑鼻而来。
  一桌人全都朝岳宁这边看来,岳宁放下炒洋芋饼饼,在爷爷身边坐下。
  李巧妹为贵客盛了拆鱼羹,这让岳宝华为难了。拆鱼羹要吃刚出锅的,这个洋芋饼饼虽然不是粤菜,但孙女炒菜的手法,他知道这洋芋饼饼也要趁热吃。那到底先吃哪个呢?
  第14章 有传统,无正宗
  岳宝华纠结不过两秒,便拿起勺子,送了一勺拆鱼羹进嘴里。
  鱼肉只有鲜香,没有丝毫腥味。鲫鱼肉比鲢鱼更加细嫩,细品之下,还有诱人的鲜甜。配菜丝切得如同头发丝一般细,他依然能尝出食材各自的脆、甜、香、滑,层次分明却又相辅相成。这俘获人心的醇香,这入口的顺滑……
  拆鱼羹是宝华楼的招牌,他做了几十年,每一步都经过细细打磨,在反复实践中精益求精。丁胜强做拆鱼羹的方式,岳宝华可以肯定,短期或许有效,但长期来看,无疑是在砸宝华楼的招牌。
  而他孙女的这碗拆鱼羹就不一样了。明明食材与他做的拆鱼羹有很大差别,他又细细品了一勺,竟分辨不出是自己遵循传统做的拆鱼羹好,还是宁宁这道材料几乎全变的拆鱼羹好。
  他旁边的乔君贤勺子不停地往嘴里送。岳宝华记得,有一次自己刚好出去一会儿,这位少爷带着几位朋友来,是三徒弟楼家富给他做的拆鱼羹,楼家富的手艺和丁胜强不相上下。这位少爷当场没说什么,回去后却打了个电话给他,问他今天是不是不在宝华楼。他当时还觉得奇怪,这位少爷说,拆鱼羹味道不对,香气不正。
  为此,他还特地和楼家富各做了一碗拆鱼羹,仔细对比后,发现楼家富在火候上还是差了一点。如此挑剔的一张嘴,现在却吃得正欢。
  乔君贤吃了一口又一口,一碗拆鱼羹很快见底。
  他也觉得奇怪,留学的时候,他自己找食材做拆鱼羹,做出来的又腥又难吃。在唐人街的粤菜馆,他也吃过拆鱼羹,明明那些菜馆用的食材跟宝华楼几乎一样,可味道就是不对,不是汤的鲜味来自味精,就是鱼肉有股土腥味,配菜也毫无层次感。
  他每次回港都会去宝华楼吃这碗拆鱼羹,即便宝华楼的厨子做出来的也有差异,唯有华叔做的那碗拆鱼羹才是他记忆中的味道。但这位岳小姐做的拆鱼羹,食材都不一样了,要不是亲眼看见岳宁亲手做了这碗汤,他会以为这是岳宝华做的。
  “华叔,岳小姐的这碗拆鱼羹有宝华楼的味道。”乔君贤说。
  “乔先生,等有机会一定要去粤城的福运楼,福运楼的拆鱼羹用料特别考究,遵循古法,做得最是地道,我们国强做的拆鱼羹深受顾客欢迎。”张丽芬趁机邀请乔君贤。
  “妈,乔先生说的不是用料,是风味,您没吃出来吗?宁宁这道菜放在我们福运楼,您能说它不像福运楼的菜吗?”罗国强打断了他妈妈的话。
  他刚才喝第一口就觉得这个拆鱼羹很熟悉,宝华楼的味道,不就是福运楼的味道吗?可他从小被教导,要怎么选鱼,要用什么配菜,坚持用马蹄粉勾芡,现在这一碗拆鱼羹,连鱼都换了,味道也有差异,偏偏他就觉得这应该是福运楼菜单上的一道菜品。
  张丽芬微微张开嘴,嘴里还留着鱼香,味道似乎有差异,又好像没那么大的不同。
  杨福根他们可不是客人,直接拿着大勺子自己动手了。岳宁指着桌上的一个盐碟和一个辣油碗说:“陈同志、福根叔,你们要是觉得淡了,盐和辣,自己加。”
  岳宝华还在细想孙女是怎么做到用不一样的食材,烧出跟他一脉相承味道的,听到孙女居然让人在拆鱼羹里加辣,他抬头看向孙女。作为一个粤菜大厨,他实在难以接受拆鱼羹里加辣椒油,可脑子里又浮现出刚才孙女行云流水般的刀工,以及嘴里那还未散去的鱼茸香气。
  他不是孩子的师傅,此刻他只是个食客,他可以评判菜的好坏,却不该评判别的厨子对自己菜品的理解。
  岳宝华强忍着自己的冲动,罗国强却忍不住了:“最好别加辣椒油,会坏了这碗汤的风味。宁宁的这碗汤,不能添也不能减,刚刚好。”
  罗国强一脸真诚,让几只原本想要加调料的手停住了。
  “没事,按照自己的口味加。”岳宁拿起辣椒油碟,舀了一勺放进杨福根的碗里,“我爸跟我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果一个人一直生活在一个地方,那么他的口味就会很单一。咱们在西北长大,就喜欢吃咸的,喜欢吃辣的。这碗拆鱼羹对大多数吃惯重口味的人来说,就淡得没滋味了,他们会觉得好吃吗?没什么不能添不能减的,爱加就加,怎么好吃怎么来。”
  她又把盐罐放到陈主任面前:“陈同志您走的地方多,各地的菜肴都能接受。但北京的口味比粤城重,要是觉得太淡,加点盐。”
  陈主任喝了一口汤,最终捻了几粒盐放进碗里,搅了搅。
  岳宝华看着那边几个人惬意地喝着加了辣又加了盐的拆鱼羹,陷入了沉默。
  岳宁的做法打破了罗国强的认知,罗国强问:“宁宁,加了辣的拆鱼羹,还是粤菜吗?”
  “应该不能算是了吧?但是我爸说,就像一个人喝茶,刚开始喝茶,不管多好的茶,都是苦的。那么刚开始不能说什么好就给他喝什么,而是应该从淡茶开始,让他能喝进去。只有喝进去了,次数多了,他慢慢学会品了,就知道好坏了。他在福运楼的时候,如果是外地客人,他会让服务员问一句客人是哪儿的,然后在口味上略作调整。因为这个,他被罗爷爷骂过几次,可他却屡教不改。”
  这些话确实是爸爸说的,想到这儿,岳宁心头又一阵烦闷。她上辈子的爸爸见外地游客在社交平台吐槽他们酒楼的菜不好吃,气急败坏,用小号骂回去:“去吃你的回锅肉、口水鸡,生啃辣椒也可以。新鲜的不要吃,非要吃重口味的。”
  她劝上辈子的爸爸,外地游客有自己的口味,她觉得可以在菜单上给大家提供口味选择,就像饮料选糖度一样。老头子差点跳起来,火爆地臭骂了她一通,说粤菜老祖宗的棺材板都按不住了。
  到了这辈子,爸爸教她做菜的时候说,厨子做菜不强求让所有客人满意,至少要让大部分客人满意。粤城是通商之地,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口味也杂,有必要根据客人适当调整口味。等她有了记忆,发现爸爸的理念跟上辈子的自己一样。自己上辈子能把以烧腊饭为主的广式快餐开遍全球,靠的就是根据区域适当调整口味,同时又不丢老广味道。
  岳宝华陷入沉思,岳宁提醒他:“爷爷,不吃洋芋饼饼吗?”
  经孙女提醒,岳宝华伸出筷子。洋芋饼饼送到嘴边,浓郁的酱香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冲入鼻管,嘴里的口水顿时丰沛起来。洋芋饼饼入口,软弹的面片带着若有似无的脆感。等等!这个洋芋饼饼让他觉得很熟悉,熟悉到让他想起自己炒的一碗牛河。
  “岳宁,这个汤真好喝。几条鲫鱼就能做出这么好喝的汤,我回去让你婶子也给我做。”杨福根说。
  “福根书记,你刚才没看岳宁是怎么做的吗?你家秀娣厨艺也就比我好一点点,让她给你做这个汤,嫂子铁定问你,睡醒了没?”李巧妹快人快语。
  杨福根看向杨大年:“那让你家大年给你做。”
  杨大年端着炒南瓜尖过来,听到提到自己的名字,问道:“说什么呢?”
  杨福根接过他手里的炒南瓜尖:“你家巧妹,让你做这个汤给她喝。”
  杨大年伸出手给大家看:“我这十根手指头粗短成这样,也就做做给劳动人民吃的菜。这个鱼汤麻烦得要命,只有地主老财、资本家这种剥削阶级才会这么折腾人……”
  这次来的领导是陪着资本家过来的,李巧妹在桌底下踢了自家男人一脚。
  腿被踢了,杨大年低头瞪了自家婆娘一眼:“你踢我干嘛?我最多也就煮个羊肉、炒个洋芋饼饼,你连洋芋饼饼都炒不好。”
  李巧妹夹了一筷子炒洋芋饼饼:“你还真以为自己能炒好洋芋饼饼?也就比我强一些,跟岳宁比,可差远了。”
  这话杨大年可不服,还没坐下就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洋芋饼饼放进嘴里。吃进嘴里后,杨大年的筷子又伸进那盘洋芋饼饼里翻找起来。
  这是什么场合?李巧妹连忙用筷子打他的手:“你吃就吃,翻什么翻?”
  杨大年缩回了手,里面就只有青红辣椒、蒜片、鸡蛋,没别的东西啊!他记得所有调料都是自己带的,为什么岳宁炒的就这么香?
  这时,岳宁夹了一块羊头肉放在爷爷的碗里:“爷爷,蒜蓉羊头肉是大年叔的拿手菜。我们西北的羔羊肉不腥不膻,加香料卤制之后,再用蒜蓉烧制,味道很好,您尝尝?”
  杨大年等她说完,问道:“岳宁,你洋芋饼饼里放了什么香料?”
  “镬气。”岳宁回答他。
  “什么?”杨大年没听明白,“啥气?”
  岳宁跟他解释:“猛火快炒带出来的香味,似焦未焦的烟火气,是炒菜的火候。”
  杨大年是乡厨,做的是乡村的粗菜,自然没这么讲究,不过乡村的食材天然新鲜,味道也不差。什么气、什么火的,也就算了。
  岳宝华吃着羊头肉,羊头肉肉皮软烂,肉质细嫩,吃不出腥膻味。蒜蓉酱恰到好处,没有喧宾夺主,里面的辣椒和孜然又给羊头肉增添了西北的粗犷风情。
  他刚才吃的那一口洋芋饼饼,愣是从这个西北特有的洋芋饼饼里吃出了粤菜的烟火气,跟现在这一口羊头肉完全不同。如果是宁宁来做这道羊头肉,或许味道会相近,但肯定会带着广府的味道。
  就地取材,又不丢弃粤菜的风味。这就是粤菜的“有传统,无正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