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39节
  帝释天亦由天宫降下,问他:“如此痛苦,悔吗?”
  虔阇尼婆梨王却坚定答道:“不悔。”
  话音甫落,他因剜身而流血不止的身体刹那间便恢复如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在那一间间昏暗的石窟内,壁画上、故事里的人最终都获得了救赎。他们舍生取义的鲜血没有白流,日月灯明,将一切照彻。
  世间诸事切勿过早定论。成与败,生与死,看似已行至水穷处,焉知下一刻不是云起时?
  想到这里,云安抬头望了望天穹。今日天气很好,天上的流云像小鱼一样游来游去,雪白绵软,若是能摘下来尝一尝,十有八九该是甜的。
  她催动马儿向着城外焚台走去。
  围城敌军至前日已全部撤离,洪范门外的旷野显得愈发荒寂。
  大军在此惊扰了两个月,将农田、草滩、野畜几乎杀毁殆尽。待到来年开春,若要恢复农耕畜牧,恐怕着实得费一番力气。
  旷野上只有云安一人一马,几步开外便是焚台,她今日是来为李翩收殓骨殖的。
  焚台和其上捆缚之人皆已完全焚毁,烧黑的木炭和烧焦的骨头混在一起,仅靠眼睛几乎难以分辨,得一块块用手去摸——人骨的触感和木炭是不一样的。
  云安跪在地上,摸着面前又黑又硬的骨头,忽觉心湖泛起一涟绵长的凄恻。
  这骨殖本是一只温柔的手,这只手曾抚摸过她的身体,有时从她光裸的背部滑过,有时又停留在她胸前或腰上,那么温柔缱绻。
  而这手的主人也是那般谦谦之人。除了最激烈的时刻,他会将她紧箍在怀里,甚至粗暴地不容她反抗一下,其余时候他都是那样体贴,怕她疼,怕她哭。
  可是现在,过往所有相思缠绵都化作眼前一堆焦骨,丑陋又可怖。
  云安认真地在碎炭杂枝当中翻捡着,并将寻到的骨殖全部放入她带来的一只木椟中。这木椟是宋浅拿给她的,说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三年前从遥远的扶南送来敦煌,极其清贵。
  “还请云将军万勿推辞,明府当得起此物。”宋浅如是说道。
  云安想,他说得对,李翩确实当得起这般清贵。
  待她将所有骨殖殓入木椟,日头已从东边挪到了西边,黄昏又将降临河西大地。
  眼看天色渐沉,云安却没急着离开,而是盘膝坐在地上,抬眸望着天边不时飘过的朵朵游云,望得直出神。
  她像是在等什么,或许是等天黑,又或许是在等一位故人。
  就在人间最后一抹斜晖将要坠入天尽头的时候,云安听到身后传来响动。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只小动物跃过这一路蓬乱生长的芨芨草正向她奔来。
  在听到声音的刹那,云安一骨碌爬起来,回身看去。
  大约十步之遥,一只猫儿停在她面前。那猫儿生着白色茸毛和碧蓝眼睛,与北宫茸茸一模一样。
  云安的唇动了动,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泊在她唇畔。
  李翩自焚那日,在大火烧得最猛烈时,原本说好不对望的云安之所以再次将目光转向焚台,并非为了看着李翩如何死去,而是要看李翩如何获救。
  虽然焚台升起的滚滚浓烟遮得视线漫漶,可她仍然看到了——就在李翩被烈火焚烧而亡的刹那,一个四只脚的影子从焚台上一跃而过。
  那影子似乎在一瞬间接住了原本要飘离焚台的某样东西,紧接着它便向远方狂奔而去,彻底消失在云安的视线之外。
  云安知道,那道四只脚的影子,就是北宫茸茸撕出来的她的本体。
  世有六道轮回,三善道为天神道、人间道和阿修罗道,三恶道乃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除堕入地狱外,众生皆以一个肉身承载一个魂灵。可千佛洞的灵化之物却与旁人不同,它们在菩萨的点化下,无须再次轮回便由畜生道跨入人间道,获得了人的身体。
  换言之,灵化者在一个魂灵之下同时拥有两个肉身。
  倘若将其中一个身体撕出来,用以承载旁人的魂灵,这样可行吗?
  恐怕不行。
  古往今来,妖也好、怪也罢,似乎从来没有哪个做过这样愚蠢的事——承受比之剥皮抽筋更深一万倍的痛苦,将自己的身体和魂灵撕开,只为了那一点点微弱渺茫的可能性。
  初听北宫茸茸这样说的时候,云安下意识便要拒绝,可猫姑娘却紧紧抓着她的手,坚持想试一试。
  “万一呢?看似死路,万一就走通了呢?”北宫茸茸说。
  思忖再三,最终,云安在悲怜和尊重之间选择了尊重。
  ——就像李翩决定舍身护城一样,北宫茸茸决定舍身救人,他们都值得万般尊重。
  此时此刻,云安凝眸望着面前这只和北宫茸茸长得一模一样的猫儿。她知道,茸茸做到了,她把这条死路走通了。
  波斯猫的眼睛又圆又亮,静静地看着云安,内中有迷茫却也有一丝了悟。
  云安蹲下,冲着猫儿伸出手。
  猫没有犹豫,它走向云安,将头抵在云安手心,蹭了又蹭,蹭了又蹭。
  “李轻盈,我们回家吧。”云安柔声说。
  话毕,她把装着骨殖的木椟绑在马背上,自己则将猫儿抱在怀里,一人一马一猫向着他们的家园走去。
  *
  李翩低头看着自己毛茸茸、软趴趴的四只脚,只觉天都塌了。
  不是,他记得自己明明已经被火烧死了啊!明明已经烧得渣都不剩了啊!可是现在……怎么会突然变成一只猫啊?而且这只猫还跟北宫茸茸的那只长得一模一样!
  ……母猫?!
  不对不对不对,一定是今天早上起床的姿势不对!
  现在,闭上眼睛,重起一次!
  一、二、三——重起!
  “喵?!”
  李翩呆滞地看着自己毫无变化的小脚脚,整个人陷入了深不见底的绝望中。
  正绝望着,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女声:“你在做什么?”
  李翩“嗖”地一下将脖子扭了个对翻——也是最近才发现自己的脖子竟然柔软到能做出这种高难度动作——看着背后正向自己走来的女将军,张了张嘴,喵不出口。
  云安款步上前将猫儿抱起,抱到檐下摆着的一张胡床旁。她自己于胡床落座,将猫儿放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它顺毛。
  此地正是云安在玉门大营的将军府。那天她收殓完李翩的骨殖之后,便带着一椟焦骨和一只猫回了玉门大营。女军们看到将军带了只小猫咪回来,各个高兴得不行,还有人找了根竹棍在上面绑着鸡毛逗猫玩。
  李翩很想维持自己作为凉州君的尊严,奈何猫的本性让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看见鸡毛就忍不住要去逮。小脚一蹬,肚皮一翻,女军们瞬间乐得哈哈大笑,可怜凉州君恨不能再死一次。
  这会儿,猫被云安抱在膝上顺毛,顺得十分舒服,喉咙里不禁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呼噜了两下,李翩实在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于是拼了老命想把呼噜声压下去。没用,根本没用,呼噜声非但没压下去,反而拐着调变成了“呼噜噜~呼噜噜~呼噜呼噜呼~”。
  这也太丢人了吧!
  还好猫不会脸红,倘若猫也会脸红的话,李翩这会子恐怕早就已经红成山丹丹了。
  云安倒是没介意这拐了调子的瞎呼噜,只是缓缓说道:“北边的柔然近来颇不安分,听说郁久闾大檀前些日子遣使给燕国冯跋送了三千匹马和一万只羊。我猜,他应该是想拉拢冯跋与他一起对付鲜卑拓跋氏。”
  末了还问了句:“我说的对不对?”
  李翩挠了挠耳朵,既没“喵”也没“不喵”。
  云安继续说:“不仅沮渠青川看中了拓跋氏手里的地盘,其实柔然也是一样。他们虎视眈眈盯着中原,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按捺不住了。
  末了又问:“对不对?”
  李翩再次挠了挠耳朵,实在喵不出口——想他堂堂凉州君,怎可一天到晚做那喵喵之态,真是上苍苍啊!
  “眼下拓跋嗣已死,其子拓跋焘继位。夏国那边,赫连勃勃已经僭位称帝,他想立赫连伦为太子,可赫连璝却不服,最终兄弟阋墙,赫连伦被他的手足杀了。称王都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一个个非要称帝。如今放眼天下,刘裕称帝,赫连勃勃称帝,拓跋焘称帝,我看沮渠青川好像也想称帝。就这么些地盘,左一个皇帝右一个皇帝,闹得乌烟瘴气的,对不对?”
  见李翩还在装模作样挠耳朵,云安抬手在猫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追问道:“我说的究竟对不对嘛?”
  她是故意逗猫,非要逼着猫儿喵喵叫。李翩如此敏锐,怎会看不出来。可他虽拒绝喵喵叫,奈何又舍不得心上人一直追问却得不到回应,遂后腿发力一蹬跳下地面。
  “你要做什么?”云安问。
  只见李翩抬起自己毛茸茸的前脚,在地上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费了半天劲儿终于划拉出一个字。
  云安上前查看,只看一眼便笑得前仰后合。
  ——李翩在地上写了个“對”字。
  “对”这个字,笔画也太多了。划拉完,李翩累得呼哧呼哧吐着舌头直喘气。
  “李轻盈,我有点没明白,你现在明明是只猫,为何会像狗一样吐舌头呢?”云安又问。
  想了想,她自问自答道:“哦,我懂了,舌生忘死啊。”
  李翩听了她这话一跃而起,再次用毛茸茸的脚在地上左三圈右三圈地划拉:“你能不能……”
  “哦?”
  “不要……”
  “不要什么?”
  “再说……”
  “嗯?”
  “谐音语……了……”
  云安倒是态度端正,认真解释道:“可我只会这个啊。要不你喵两声来听听?”
  李翩拒绝,李翩欲哭无泪,李翩不想喵。
  万幸这世上知道他变成猫的人有且只有云安、索瑄、林娇生这么寥寥数人。要不然,恐怕天天都会有人来玉门大营看热闹,或者拿小鱼干引诱凉州君,让他给大家伙儿喵两声。
  不过虽然只有这寥寥数人,但人性本恶,这几个人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总也不肯放过让凉州君喵两声的机会——这里面尤其索瑄最为可恶。
  索太守现在经常往玉门大营跑,对外说是找大护军商议军事,其实他是来找李翩的。每次来到大营,他带给李翩的不仅有烤得又酥又香的小鱼干,还有如今的天下大势和敦煌郡情。
  这不,这会子云将军刚逗完猫,猫都还没喘口气,索太守就忙不迭地来续上了。
  将军府的书斋内,索瑄和云安一人一边跪坐于书案前,而案上则像供佛似的供着一只刚吃完小鱼干的波斯猫。
  猫吃饱了就想舔毛,但看了看面前正襟危坐的索云二人,它强忍住了舔毛的冲动。
  索太守对着上座的猫大人行了个礼,道:“前些时候,拓跋焘与柔然大檀可汗在云中交战,拓跋焘率轻骑险胜柔然。拓跋焘此人,轻盈如何看?”
  李翩将两只毛茸茸的小脚端正地放在身前,努力摆出一副颇有威严的样子。听得索瑄说完,他原本想说“拓跋焘英图武略,将来必大有作为”,谁知张口就是一声:
  “喵~”
  索瑄浑身一抖,赶紧低下头。看得出来,他正努力将笑声憋在喉咙里。
  李翩的嘴角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