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脸上还有他留下的血渍,她胡乱擦去,生硬道:“没话说我就走了,多谢你给我阿兄寻来的蛊师,但你我身份有别,日后还是莫要私下见面了。”
  裴焉森然不语。
  房幽试探地后退了两步,见他没有反应,便飞也似地往自个儿的马车那里奔去。
  裴焉直立原地,忽而忍不住地往前追上她,手扼住她的肩膀,迫使她停下来。
  房幽心跳得极快,耳边听到扑通扑通的声响。她面上尽是惶然,生怕再发生什么意想不到之事。
  房渊已从马车中下来,快步上前。
  他顾不得尊卑有别,握住裴焉抓她的腕子,不留情面道:“燕王殿下,请松手。”
  房幽则垂着眸,看也不看他。
  裴焉道:“若是……”
  房幽终于看他,却是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没有若是!”
  她索性将话说得绝一些:“我今生嫁给雍王,无论如何,都无怨无悔。”
  房渊捉着他的手,轻易地撇下去。
  他目光防备地紧盯着裴焉,怕他再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护着房幽上了车,他亦跟随进去,叫侍卫快走。
  裴焉站在原地,看着那马车逐渐走远。
  身后有人上前,低声询问:“主君,马车还放进城吗?”
  裴焉神色冷冽。
  嫁与雍王,无怨无悔?
  那嫁与他,便是又怨又悔了。
  十年夫妻,房幽妄想甩开他,那必不可能。
  既然好言好语她不听,那他便将她捉回去,纵是怨侣,她也只能是他一人的妻!
  他冷声道:“前面茶铺动手。”
  手下人隐晦地在颈间比了个手势:“有鼠辈在偷看,可要处理?”
  裴焉掀起眼皮,轻易瞧出是两个女郎,道:“不必理会。”
  房氏马车上,房渊吩咐人一路疾驰,自个儿进了车厢里去询问妹妹。
  “他可有对你动粗或威胁?”
  房幽摇头。
  与其说是威胁,裴焉此次更像是示弱。
  无论是谈及他受的伤,亦或是旁的,他都是做足了努力,想让她回心转意。
  但即便她回心转意,上头那几位那里,又如何交代呢?
  她脑中一闪而过——
  她若是真回心转意,要与他再续前缘,裴焉会如何做?
  莫不是……要反了吧?!
  她心头惴惴,忽而有些不好的预感。
  裴焉他,真的会癫疯至此?
  此时,忽听外头侍卫禀报:“郎君,女郎,这马儿似乎有些不适,正口吐白沫,前方茶铺有喂粮草的地儿,须得停一停。”
  房渊不做怀疑,道:“那便停下,歇一歇。”
  速度渐渐变缓,房幽心中那点儿惊恐越来越大,直至到了茶铺前停下,侍卫去找老板要水粮喂马。
  房幽咽了一口,对房渊道:“阿兄,不如我们也下去,喝杯茶暖暖身子。”
  房渊摸不着头脑,这五月天,纵使风雨大了些,也不至于要暖暖身子。
  但见小妹唇色惨白,便跟着下去了。
  二人进到茶铺内里。
  今日风大雨急,有不少人在此歇脚,货郎小贩、江湖侠客,还有几个挎着刀剑的官差。
  房家兄妹寻了个空位置坐下。
  房渊道:“这雨有转小的架势,估摸着咱们日落前便能家去。”
  房幽心不在焉地点头。
  她撑着下巴,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看四周。
  总觉得此处穿着甲胄的兵士未免太多了些。
  余光一瞟,却是瞧见了个头戴纶巾的熟人。
  房幽心中一凉,换了个姿势,再偷偷瞄过去——这下是真确定了!
  正是张庸!
  他是裴焉门客,不在燕王府待命,怎会凭空出现在这里?!
  再看四周那些人,虽看似平常,但个个都身体绷紧,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房幽浑身有阵阵发冷。
  裴焉他,就没打算放过她!
  此时,房渊注意到小妹脸色,关切问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房幽脑中飞速想着应对法子,忽道:“无事,只是在想方才。”
  房渊一顿,给她倒上一盏茶,劝道:“别想那么多,左右已经说清了,依照殿下秉性,总不会再纠缠。”
  房幽看着这个耿直的兄长,计上心头:“阿兄,你觉得,他可是良配?”
  房渊想了会儿,道:“他身份尊贵,龙章凤姿,领兵打仗无有不精,对于这世间女郎,大约都是良配。但是,对小妹你却不是。”
  他是觉着,妹妹几次三番说过不愿再与燕王纠缠,那他纵是再好,也抵不过她的心意。
  房幽却接了他的话继续道:“是,裴焉于我而言并非良配。”
  仿佛是为了说给谁听,她的声量不大不小:“他长于边疆粗鄙之地,我长于清河与京城的富贵乡,彼此见闻有所差距;我父母感情甚笃,即便阿母早逝,阿耶也不曾纳妾续娶,而他爹不疼娘不爱,又有个被偏心的手足,谁知他心里是否扭曲……”
  眼见她越说越过,周遭也接近寂静,听不到一丝喧嚣,房渊开口止住她:“小妹!慎言!”
  这是在外头,她怎么就这般大喇喇地议论起燕王了!
  房幽瞟他一眼,不知这些话能否让裴焉死心,便继续道:“我选他弟弟,是因我不但爱他,更爱这样父母和睦、手足友爱的家庭,我不愿意为了谁去牺牲,温暖别人!我要与和我相配的人在一起!”
  她额上汗滴密密地浮着,耳畔传来些许极细的刀剑碰撞,几乎令她风声鹤唳,生怕是那人要动手。
  房渊不明所以,只得拽了拽她的手臂,道:“行了,咱回去了。”
  外头说这些终究不方便,她怎非得逞这一时口快!
  房幽被他生拉硬拽上了马车,坐定在软垫上时,后背已然湿透。
  她声音有些抖:“阿兄,快走!”
  房渊这时才有些回过味了:小妹方才那般,看着不正像是给谁放狠话么!
  他心里一紧,也怕出变故,探头出去叫来侍卫,忙让驾马离开。
  茶铺内一片静寂。
  众多人屈膝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主君的脸色。
  唯一个张庸上前,劝道:“主君,房氏女如此不知好歹,您又何必为其筹谋。当下夺位实非良机,望主君从长计议。”
  裴焉面色淡漠。
  房幽说的那些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她曾经怜他长于边地,身边没有父母关怀,发誓她是他永远的亲人。
  如今她说起他,言语中只剩厌恶。
  她要和她相配的人在一起,而那人,独独不会是他裴焉。
  确然,她堂堂清河房氏女郎,他一出身乡野,为人粗鄙,万不会附庸风雅的粗人如何配得上!
  既然如此,他又何须为了她做出那等谋逆之事!
  裴焉心如刀绞,想到那日在殿外瞧见她。
  他原本进宫前还带着薄怒,想质问她为何与他四弟搅和到一块,可望着她那般瘦弱跪着的背影,却无端地消了气。
  裴昱心悦于她,想法子求皇帝、皇后,也不是她能够拒绝的。
  他想,罢了,待他出了宫再去与她从长计议。
  可他那位形销骨立的父皇,即使是在病中,也要为他那没用的四子谋划来路。
  他拿崔氏阖族性命威胁他,要他起毒誓:甘为臣子,绝不篡位。
  那会儿裴焉跪着,心中啼笑皆非。
  即便他不篡位,他那不中用的幺子亦守不住这天下。
  皇帝以为他的沉默是不肯,又拿了房幽出来,阴森道:“朕知你钟爱房家那女郎。你记好了,你若有反意,她必先你一步入了黄泉。”
  裴焉这才抬眼认真地看了看他。
  他父皇知天命的年纪,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即使是这等状态亦能看出年轻时的颜色。
  就是如此令人憎恶的面貌,惹了他阿母的侧目,让她拼尽全族之力保他登上皇位。
  即便如此,无心之人也不会为此心软。除发妻,抛亲子,桩桩件件,没有一样是他这九五至尊干不出来的事。
  曾经,他嫌恶这裴氏江山太过令人作呕,从不想沾手,此刻再度听他威胁,且还嫌不够,又拿了他的妻子出来——
  他眯了眯眼,颔首:“父皇说的,我记住了。”
  皇帝满意地躺下去,这才又让雍王与房幽入内。
  其后他说的话,裴焉没仔细听。
  他望着房幽黑鸦鸦的发顶,想,倘若这般快就结亲,是逼着他在大婚前就手刃父亲与弟弟。
  如今,他已做足准备,只等大军入了皇城。
  可偏生她这女主人公,对他不再似前世一般,言语间没有一丝心软。
  裴焉缓步走出茶铺,眸子定定地看着这天地。
  风停雨缓,有一背着背篓的老叟跛脚到来,他讨了碗茶水喝,嘀咕:“这雨总算变小了,倘若再来一回走蛟,那可便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