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爸爸,我觉得现在这个画室挺好的。”她试图发出声音。
  “可是,穗岁,你不能否认画室的管理确实存在疏漏,导致有居心不良的人对学生进行骚扰。”宋誉端声音有些哑,裴宜适时地端了杯水递给他。
  裴宜接过话茬,“穗岁,咱们家情况……”
  她点到即止,却让屋里的三个人心里都震了震。
  “总之,我和你爸爸商量,请私教到家里教你,这件事对现阶段来说,是最好的安排。”她语气温柔却强硬。
  说完,她和宋誉端互看一眼,他们的眼神里流淌的都是对彼此的认同。
  宋誉端又喝了口水,宋穗岁沉默地抱着那个玩偶没说话。就当他以为这次女儿也会和往常一样,理解并认同他们的决定时,宋穗岁开口了。
  “不是。”
  很轻的两个字让宋誉端放下水杯,打算回卧室继续工作的脚步一顿,“什么?”
  宋穗岁终于不再揪草莓熊的鼻子,她把手又藏进熊肚子后,开始折磨自己的手背。
  “请私教不是最好的选择。”她重复了遍。
  宋穗岁掐着自己的手背,努力地让自己保持平静,虽然她的牙齿都在打颤。
  这是这几年来她第一次在父母已经决定好的事情上进行反驳。
  “张老师的水平没有问题,我很认可并尊重他。但是,我不需要一个私教来教我画画,我想在画室里和朋友们一起熬到天黑,一起画到手软。”
  “我喜欢那样的氛围。”
  她最开始还能看着裴宜和宋誉端的眼睛,可说了没几个字,她就不敢看了,最后只敢把目光放到茶几的拼图上。
  她想像兔子小姐做胡萝卜蛋糕的开心模样,想像公爵小姐优雅而坚定地说“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些画面仿佛变得鲜活,给她注入莫名的勇气和动力。
  “关于魏越,我承认他居心不良,但他并没有做什么很过分的事情。”
  “……画室里同样被要微信的女生们,没有谁的父母……因此会让自己的小孩不许再去画室。”
  宋穗岁说到最后,连吐字都变得艰难。
  空气变得粘稠,宋誉端和裴宜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整个家里的气氛凝滞下来,仿佛被一座座陡峭而高耸的山岳压地喘不过气。
  “穗岁。”裴宜额头渗出薄汗,她精致的妆容稍稍花掉,“我们和别人家不一样。”
  这句话像是旋开情绪的开关,宋穗岁倔强地抬起头,“为什么不一样?”
  “就因为我初一的时候被人跟踪骚扰过吗?”
  “宋穗岁!”裴宜大呵了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儿,不明白为什么女儿会把这件事如此轻易地说出口。
  “可是,我现在还有两个月就满18了,我不是那个初一的小姑娘,我总不能带着这个阴影过一辈子?”
  宋穗岁被裴宜吼得哆嗦了下,但她还是坚持说完。她的疑问也是真心的,真诚地拔出这把戳在他们家头上四年的刀,让鲜血淋漓的伤口暴露在他们眼前。
  “穗岁!够了!”
  宋誉端眼睛里的红血丝被气得激了出来,他甚至都有些站不稳,手里的水杯没拿稳摔在地上,连带着将茶几的拼图一起砸到地面上。
  “哗啦!”
  透明玻璃杯的碎片和拼图碎了一地,捧着花的兔子和公爵小姐、甚至那个拿着羽毛笔记录小确幸的报童使者,一齐碎在宋穗岁的眼前。
  想像里的童话乍然变成黑白色,勇气也被抽走。
  看着父母悲伤而执拗的神情,宋穗岁觉得自己再也说不下去了。
  宋穗岁眼眶涌满泪花,她吸了好几口气,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今晚我想去周桐家过夜。”
  这是她现在能想到最后的无声反驳。
  第22章
  周桐和宋穗岁同住一个别墅区。小区依山傍水,傍晚橙金落日洒在满园葱郁枝头,应和着幼儿园小孩的玩闹声,原本温馨的场景却没能在宋穗岁眼里停留。
  宋誉端和裴宜亲自将她送到周桐家里。没和周桐的父母说别的,只说麻烦照顾两天。
  见到宋穗岁来,周桐原本还挺开心,但又很快察觉宋穗岁的状态不对,加上裴宜他们临走前专门叮嘱周桐让她多注意宋穗岁的状态……
  她一下子就基本上明白发生什么了。
  约莫过了三个多小时,夜色朦胧,周桐蹑手蹑脚扒在门框,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眼屋内。
  “穗岁怎么样了?”周桐手机里传来任陆然的声音。
  把门轻轻合上,她叹口气,“还戴着耳机在画画。”
  看了眼腕表,语气担忧,“岁宝从进我家到现在也不说话也不动,就闷头画画,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吗?”
  “她甚至连晚饭都没吃几口。”周桐无措地靠在墙上,她压低的声音里满是郁闷。
  如果是别人欺负宋穗岁,周桐有101种方式可以去安慰她,但偏偏宋穗岁不开心的原因是她的父母,任周桐所有手段都失去意义。
  父母就像一张蜘蛛吐丝而成的网,无形于空气之中,但每一缕丝都黏腻地缠绕在身上,抓不到也逃不脱。
  “任陆然,怎么办啊?”周桐问。
  “你先别急。”任陆然斟酌后才说,“再给她半个小时吧。我点了和记的粥,一会儿送到后你哄她吃点。”
  他话音刚落,周桐手机页面弹出消息。
  【麦子几斤了】:手书向——影子的人。
  简介栏也写得很简单:
  背景音乐是八仙饭店的《楚门街》。
  随便画画,随便看看。
  “穗岁,发视频了……”
  周桐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她和任陆然第一时间点开了视频。
  视频的封面是一张简单的黑白素描图。
  头发过肩的人背对站在一颗虬柯枯树前,这人后背处用红色墨笔写了名字“小里”,如同一把滴血尖刀刺入心脏。小里分不清男女,但在庞隆的树影阴霾下显得悲伤。
  点开播放键,背景音乐率先撞进耳朵,欢快的鼓点夹带诡谲,渐进的乐器将叙述变得宏大,仿佛将人抛进无际的怪诞荒原。
  [垂下如野草的头发,去喂饱那匹马]
  [让它带我通往楚门街的尽头]1
  歌手嗓音沙哑,像沙漠里的枯花带着斑驳砂砾。
  小里站在通向无人之地的马路上,荒凉而寂辽。没有声音,没有人烟,只有一排路灯延伸成线,笔直路杆光秃秃地伫立,像是守卫荒原入口的忠诚使者。
  小里拖着麻袋一样的背包,微微弓着腰缓慢地走在马路上。
  [谎言并非一剂良药]
  [或许能搪塞家人,补上满身创口,守卫摇摇欲坠的生活]1
  随着音乐,小里醉酒般摇摇晃晃。卡着空白八拍,后背上的鲜红名字化成血雾,放大在画面中间,形成一个“啪”字。被按下开关,路灯的白色椭圆灯罩顿时晕出暖黄光辉。
  整张画里,灯光成为了唯一的色彩,在大面积的黑白中显得柔软又突兀。
  小里僵硬地站在路灯下,低头,路面蹦出无数道黑色的影子,每一个都是“小里”,又都不像小里。
  这些影子像无数树枝的分叉开开合合,围绕着小里生长蔓延。
  [别以浪费时间为乐]
  [别以浪费梦境为乐]
  [别以浪费生命为乐]
  [don’tkilltheir!killtheir!killtheir!]1
  鼓点变得沉静,歌手语气变得虔诚,像一句句抛出真心的警告。
  于是,小里丢掉背包,脸上露出腼腆微笑,环*顾四周,察觉无人后,小里开始兴奋地蹦着跳着,脚步在影子上乱踩,和影子嬉笑打闹。
  这些影子藏于黑暗,溶于地面,从小里身上汲取养分,急速胀大,它们压在那个麻袋一样的背包上欢呼跳跃。
  可在音乐顶向高潮时,所有的声音被暂停。空白帧停留在小里看向地面背包的一刹那。
  转而画面闪回,一辆巨大的巴士从马路一头冲来。
  车身被涂满愤怒的橘红颜料,一路丢洒,将马路染得斑驳。车窗上挤满狰狞面孔,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还有动物和机器……他们无一不发出哀嚎,刺耳的尖叫在画面上空鸣响,占满所有的荒原,这些声音全部教唆着巴士掉头冲向小里。
  粗糙的线条,夸张的表情,唯独小里的影子被仔细描了边。
  可在喧嚣中,路灯却变得更加明亮刺眼。直到巴士撞向小里,小里脚下的无数影子被撞击、碾压,最后消散成碎片,和一缕缕光线一齐消失在荒原。
  [我还是做出很多决定]
  [我租掉我的摇篮,我搬到了楚门街]
  [流言真假难辨,怎被海市蜃楼蒙蔽双眼]1
  音乐迭起,状似篝火发出邀请,让人深陷美丽梦境。
  小里站在马路中央,巴士的车门缓缓打开,像在发出邀请。
  小里驼起麻袋一样的背包,重新走到路灯下,对着敞开的车门依旧跳起舞蹈,动作却变得格外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