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重症监护室,是除了手术室外最让人无奈心酸的地方。
  走廊长而幽静,焦灼的气氛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混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麻痹神经,甚至尽头的一部电梯直通太平间,这愈发加剧恐慌,病人家属们连眼神都不敢往那里偷瞄一眼,生怕引来死神的丁点注意。
  隔绝一道厚重的铁门,门里人生死难料,门外人沉重煎熬。
  这些人近乎执拗地守在门口,或站或坐,或干脆支起一床薄被席地而躺,只为能够在突发情况时第一时间回应医生。因此,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所有人,这样的等待让白天黑夜都显得无尽漫长。
  陈纪淮亦是如此。
  走廊的吸顶灯管滋啦作响,他后颈抵着瓷砖接缝靠墙而立。黑漆眸子漫无目的聚焦在空气中某一点,安静地如同尊像,只有攥紧微颤的拳头泄露一丝心绪。
  从把陈玉霞送进医院后,他就没能再见到她,此刻也只能靠想象脑补陈玉霞的状况。
  阿奶太瘦了。
  在杂乱的思绪中,画面定格在陈玉霞昏迷前抓住他的手,沉重地说“阿奶对不住你”。
  她的手向来粗糙枯瘦,不过在陈纪淮的记忆里,那双手永远温热,仿佛可以托举住这个家的一切。
  可躺在救护车上的陈玉霞,手指冰凉,让陈纪淮觉得他像在握一把腐朽的骨头,硌人而刺骨。
  “阿奶对不住你。”
  “阿奶对不住你啊。”
  “阿己。”
  ……
  对不住什么呢?
  是对不住祖孙二人拼了命地逃离南城那个家,最终却换来此刻icu门缝里溢出的,比死亡更刺眼的惨白灯光吗?
  陈玉霞的这句话如同梦魇仿佛回响在陈纪淮的脑子里,也终于像一把匕首刺穿他的自我防护,刚刚在家里发生的一切都清晰残忍地冒了尖。
  昨晚,挂断和宋穗岁的通话后,陈纪淮极为罕见地对过生日这件事生出几分憧憬。
  自打九岁过,陈纪淮就再也没期待生日。
  因为没有值得庆祝的人,也因为……上一个庆生过得实在讽刺。
  在九岁之前,他是家里唯一的孙辈,爷爷去世得早,就被奶奶隔代亲宠着,父母也恩爱有加、事业有成,家里条件算得上富裕。
  但这一切回想来,竟像是一场梦境。
  破灭的导火索好似只是源于他和大人讨要生日礼物。
  一向温柔的母亲暴怒,将生日蛋糕砸得稀碎,黏腻的奶油从桌面糊到墙上。这并未能缓解她的愤怒,母亲像一座压抑已久的火山终逢喷发,沾上奶油的手掌“啪”地扇在陈纪淮的脸上。
  她只愣了一瞬,而后那团火变得愈发升腾。
  在她身体里形成一团火兽,侵吞她的思想,占据她的身体,将家里所有的一切都砸得稀巴烂。
  再后来,母亲就从陈纪淮的世界里消失。
  听阿奶说,父亲为了投资擅自把公司资产做了抵押,投资失败,公司面临破产,这些年母亲和父亲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
  这不是父亲第一次这么干。这几年他像是着了魔,对身边几个炒股搞投资的朋友偏听偏信。
  一开始势头向好,有赚有赔,这让父亲产生极大自信。他开始信奉“风险越大,赚得越大”,随着投入的资金量不断加码,盈利与亏损的天枰发生倾斜,以至于到后来投什么失败什么,连带他整个人都变得偏执。
  母亲曾劝阻他许多次,可并没有换来回头是岸,反倒更加刺激了父亲。争吵、冷战到动手,短短两三年的光景,整个家天翻地覆。
  母亲走后,陈纪淮被丢给阿奶。父亲则像个赌徒,输光公司所有的资产后,又将房子等不动产也搭了进去。
  他总相信下一把会翻盘。
  但事与愿违。
  父亲做事的风格也越发偏门,集资的手段不仅带了些诈骗性质,而且开始惦记阿奶的养老钱。
  老人家耐不住他的恳求,总是心软答应。到最后发觉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制止。
  那个时候的父亲性格大变,不似以往的温文尔雅,稍不顺心意就对阿奶和陈纪淮拳打脚踢,动手抢钱也是家常便饭。
  直到有一次陈纪淮实在是被打狠了,阿奶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才下定决心,偷偷带陈纪淮背井离乡。
  又托老朋友的面子,花光剩下的积蓄到安城安了家。
  安城的日子过得虽清贫,但却让陈玉霞和陈纪淮觉得安心。尤其认识宋穗岁之后,一潭死水的生活终于泛起波澜。
  老人们常讲,日子过顺了,就要得意忘形。
  陈纪淮觉得他大概就是得意忘形了。
  安稳的时光让人沉浸而麻痹,以至于他企图抓住美好时,忘记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终于,那把寒光凛凛的剑斩落而下。
  在陈纪淮憧憬和宋穗岁明日的约会时,意外发现阿奶临近深夜却还没睡,偷着在房间里穿经停片。
  像兜头被浇下一盆冷水,陈纪淮语气干涩,“阿奶,不是说好不做了?”
  陈玉霞往身后藏了藏穿到一半的经停片,嗫嚅,“我闲在家没事干,闲着也是闲着……”
  陈纪淮一眼看穿阿奶的遮掩。
  戳穿幸福的泡沫,近日里掩饰的一切异常便突兀地摊开在眼前——
  橱柜里放着南城特产,电视机下放钱的饼干盒挪了位置,鞋柜里新拆封的男士拖鞋,以及阿奶几次躲躲闪闪的外出和闪烁其词的解释……
  “他找到我们了,是么?”
  陈纪淮很平静地问。
  长久的沉默,仿佛熬尽最后一抹浓重的夜色。
  陈玉霞动了动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到底还是没忍住为那人辩解,“阿己,他说他都改了的。”
  “他要真的改好了,还会让你赚这些辛苦钱?”
  陈玉霞犹如卡顿的老式收音机蓦地沉默。她没敢抬头看陈纪淮,声音愈发地小,到最后几乎湮灭在空气里,“不是的,这些都是我自己想做的。”
  “……他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说完,陈玉霞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暖黄灯光从头顶向下晕开,发丝花白一片,溢出的光影落在脸上,映照出道道沟壑。
  “阿己,过了生你也算得上是大人,再见他一面吧。”
  “算阿奶求你。”
  “……”
  面对陈玉霞的恳求,陈纪淮五味杂陈
  可他没办法拒绝阿奶。
  也没资格拒绝。
  空气里的凝滞从夜色蔓延到黎明,陈纪淮很难讲清楚他怀着怎么样的心情熬过这一分一秒。
  凌晨五点多困倦席卷,他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再清醒时,被客厅的说话声吵醒。
  客厅,陈玉霞和另一人坐在沙发上。
  那人拎起一件重工刺绣的岱赭短衬往陈玉霞身上比划,“妈,这料子穿在身上舒服。”
  陈玉霞看了眼衣裳,神情略显复杂。
  “不喜欢这颜色吗?我记得妈你以前经常去这家店。”
  “……”
  一声轻呵打断对话,陈纪淮长身肃立,慢条斯理地开口讽刺,“十多年前的事情劳烦您记得这么清。”
  “您是打算让阿奶穿四位数的衣服,去串三块钱一板的经停片吗?”
  “秦总。”他顿了下,嗤笑,“倒是孝顺。”
  秦延益闻言转头,看到陈纪淮的刹那,他兴奋站起身,自然而然忽视后者的冷漠,“这是阿己吧?转眼长这么大了啊。”
  “不认得我了吗?我是爸爸啊。”
  “……”
  陈纪淮冷眼瞧着,他不明白秦延益怎么能这么自如,这么……不要脸。
  秦延益这人和之前没什么变化,只是看起来瘦了不少。
  他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头顶的软毡帽和逐天升高的温度显得违和,站在那里像是一位温润的大学教授,倒是一点都看不出他的无耻和暴虐。
  “别绕弯子,直说你这次又想要什么?”陈纪淮往前逼近一步,“钱?还是房子?”
  “不管什么,我都劝你趁早放弃。”
  秦延益并没有被惹恼,他只笑笑,看似一派改邪归正的作风,“阿己,你多想了。”
  “我过去……是做了许多错事,都是我的不对。”
  “但现在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保证不再插手那些生意上的事情,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行吗?”
  秦延益言语诚恳,姿态放得十足低,他急切想要证明诚意,又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做。
  无措地搓搓手,最后只能指着茶几上他带来的一堆东西讨好,“阿己,爸爸挑了些礼物,祝你生日快乐,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陈纪淮审视男人这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觉得可笑。
  赌徒永远不会放弃下一把上桌的筹码。
  他不相信秦延益会就此收手。
  陈纪淮耐心耗尽,准备将人赶出去时,陈玉霞拦住他,“阿己,把东西收拾一下,该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