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欢送宴置办得十分用心,不仅有“三国故事”评书,还有各式傀儡戏、走索、丸剑等杂耍百戏,热闹程度堪比锦州的元宵佳节。
  实则除了有唐员外的手笔,也是锦州百姓知道他们为除清净门这一邪恶势力付出良多,特地筹钱又请了不少瓦肆技艺,送上锦州特色美食,让他们玩个高兴。
  孙军师却知谢将军统领下的神武营将士们纪律严明,即便是如此高兴的时刻,也不能不管不顾地放肆喝酒、放肆玩乐,因此特地设计了诸如角抵博弈、投壶、射箭果子等军中消遣的小型比赛,让他们在符合将军要求的情况下玩个尽兴。
  几轮春酒饮完,刘大人觉着时候差不多,独邀谢庭钰前往位于半山腰的观星亭赏月。
  刘大人与谢庭钰共事了一段时间,非常欣赏这位英才少年,也知道对方是一个敞亮人,闲谈两句后,他就开始试探道:“前日红酥和绿玉是不是哪里惹将军不痛快了?将军千万不要顾虑她们是我的人就纵容她们哦。”
  谢庭钰笑道:“这是哪儿的话?她们与我相处甚欢,快乐得很。刘大人可不要拿我当借口责罚她们呐。”
  “没有没有。”刘大人搓搓手掌,“哎呀我就是——”
  “说起来还没好好谢谢刘大人呢。”谢庭钰朝他举起酒杯。
  “哦?”刘大人连忙拿起举杯。
  二位先碰了一杯,将酒一口饮尽。
  谢庭钰搁下酒杯才说:“你将二人送来时,说要慰藉我近日的辛劳与缓解返京路途的苦闷,实在用心。
  “那红酥、绿玉技艺超群,合奏的《临江仙》《醉花阴》《江月明》等曲儿,真是令人闻之心旷神怡,如登瑶池仙境,简直一扫连日劳累,整个人如焕新生。
  “我先前有只曲子——《飞泉引》,一直弹不明白,经她们俩一点拨,马上懂了,又让她们教会我《梅花弦》和《清风送酒》两只曲子。如此一来,返京路途将不再苦闷。”
  听他滔滔不绝地说完,刘大人干笑两声,提着酒壶给二人各自倒了一杯酒。
  “欸,光喝酒多没意思。”谢庭钰左右看看,去摘了一片新鲜碧绿的叶子回来,“我吹首《飞泉引》与你听。”
  此情此景,当是:
  明月山间照,
  清音耳畔流。
  良友幽亭坐,
  千金如此乐。
  一曲毕。刘大人连连夸赞,还不太好意思地说:“想不到将军这般高雅意趣,倒是我粗俗,狭隘了。哈哈。”
  “哈哈。”这回轮到谢庭钰笑,“刘大人才是高看我了。”
  他当着刘大人的面,四下看了看,然后倾身靠近刘大人,语调稍稍降低了一些,伴着风声对刘大人敞开心怀:“不怕刘大人笑话。我在凉州三年守身,不是因为凉州无佳人,而是为了日后返京,好求娶家世显赫的高门贵女。
  “我出身寒门,父母皆亡,想要得到贵女的青睐,自然要守节得体、身家清白。在诗词曲乐上多下些功夫,也是为了日后在妻子面前能当个知趣的人。
  “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不管是在外的名声,还是在老丈人的家里,都对我往后的仕途大有裨益。”
  说到此处,他稍稍停歇,端起酒杯与听得津津有味的刘大人碰一杯。
  饮完杯中的酒后,他才继续道:“为百姓做事自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这功名利禄——哎,真不怕你嘲笑——我也是真想要。谁不想站在山顶上看风景呢?”
  这下轮到他来给刘大人斟酒,语气带着些微讨好:“刘大人在清净门一案上厥功至伟。但我们这些神武营的,也帮了一点忙嘛,届时上呈奏折,刘大人可不要忘了替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完,刘大人是彻底放心了,兴高采烈地拍拍谢庭钰的肩膀,朗声答应道:“嘿!说那话!这功劳有我一份,就有谢兄一份!咱可不是那种忘本的人呐!”
  喝完几杯酒后还不尽兴,刘大人又调侃似的说:“我要是有谢兄这个心性定力,这个身姿容貌,我也是——哎不说不说,家中夫人和两房妾室管得忒严,这话你听完就忘,可千万别让她们知道,否则我可没有安心日子过了。”
  谢庭钰跟着笑,答应道:“我方才的一番拙论,刘兄才要守口如瓶。”
  二人在观星亭里,再无隔阂、芥蒂地饮酒说笑。
  谁人不爱功劳,但功劳太多,也未尝是件好事。
  清净门的案子,刘大人劳心费力多时,临了若不是缺了精兵猛将,也不会求到谢庭钰面前。
  他还要赶去玉京面圣,如何也要比刘大人处理完整宗案子且抄录上呈卷宗的速度快。
  官海浮沉,哪个不是走一步思十步的?刘大人怎么能不担心谢庭钰在面圣时抢下清净门的主要功劳?
  谢庭钰此时回京是受封赏的,又得皇上青睐,同僚的几位更是朝中重臣的子弟,那日后他留在玉京,可谓是前途无量,花团锦簇。
  如果他硬要揽下清净门的功劳,玉京里谁敢置喙一二?
  刘大人当然不想辛苦为他人做嫁衣,但也不好得罪这位权臣,于是想了一个法子,送去两位美人对其试探一二。
  那天一看两位美人,谢庭钰就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正好也在找机会要跟刘大人表明自己志在高处,不会与其抢功。毕竟官场上,多个朋友好过多个敌人。
  再说了,白玉无瑕虽美好,但极容易被孤立攻击,白玉有暇反而令人放心。
  故此谢庭钰在官场往来时,惯常展露一些无伤大雅的缺点,要各位同僚宽心,他也不是什么大圣人。
  于是顺水推舟,到了今日,在这清风明月下,谢庭钰跟刘大人一番抒意,将话摊开来讲,要刘大人放心去处理清净门的案子。
  刘大人得了准信,是连夜回衙门查案去了。
  差不多亥正时分,宴席就散了。
  奕国不设宵禁,于是有些将士要回驿站休息,有一些就要去锦州的夜市逛逛。
  谢庭钰不凑热闹,自个儿骑马回去了。
  慢行的一路上,他回想方才与刘大人所说的话也不是戏言,确实是他心中所求。
  想要在玉京的官场里立足,光是靠自己是远远不够的,背后有个世家大族依靠,才叫一路坦途。
  昔年父母离世时,他才十三岁,为了谋生和考取功名,什么苦都吃过。
  当年请旨去凉州,一是凉州三年能抵州官十年功劳,二是彼时三公主有意下嫁与他。他不想成为没有实权的驸马爷,便借凉州一行一箭双雕。
  他心目中理想的妻子,是一个言之有物,德才兼备的世家小姐,最好是能在他每日回家后,与他谈笑风生。
  所以,他在心中告诫自己,切勿因小失大,被一时的粉红骷髅迷了眼,就忘了即将到来的玉锦繁华,要早早跟棠惊雨割席才是。
  但偶尔,谢庭钰也会唾弃自己。
  比如现在。
  他明明一路上都在警醒自己,不要为了一粒香油芝麻,就丢了整片硕大脆甜的西瓜田。
  沐浴后回了房,他那双该死的不听话的双腿还是先往棠惊雨就寝的木榻去了。
  她已然睡熟。
  他立在木榻旁,将手上的油灯搁到窗前的方几上,火光隐现方几一角放置的碎瓦片。
  他没急着盖灭火光,而是垂眸去看那枚碎瓦片——尖锐的部分被人为地磨平,凹起的部分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碎石搭起一个微型的插花容器,空隙处都插上了大小、长短、粗细不一的春叶,清水将将浸没叶根,错落有致,绿中各有不同,极具风雅野趣。
  他便多看了两眼,随后把铜盖盖在油灯上,卧室恢复一片昏沉的黑暗。
  熄灯后……
  白日里的正人君子,就化成了变态阴湿鬼。
  连着几日襄王会神女,他对她身上的每一处弱点都了如指掌。
  今夜他却失控了。最兴时,他用双手施力掐住她那纤细的脖颈。
  癫狂地想着不如就这样掐死算了,以免日日乱他心绪,叫他做出些不理智的举动。
  反正“弄琴”已经死了,“棠惊雨”这个身份还没有走完文书流程。
  她最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深夜的梦里。
  一条吐信的黑色大蛇,紧紧缠绕住她的身体,甚至缠住她脆弱的脖颈。
  她越是挣扎,蛇身缠得越紧。
  像是要杀掉她,又像是以折磨她取乐。
  醒来发现后背全是冷汗,背手一摸,里衣都被汗浸湿了。
  换衣擦洗,穿好一身干净的青绿衣裙后,她那紧绷的背脊才松懈了下来。
  梳洗过后,她取出一枚铜镜一照,看见脖颈处泛起一片瘀红,刺拉感的燥热与钝痛。
  她有种大难不死的虚脱,坐回榻上缓了片刻,取了一条鹅黄色的披帛松松地围绕住脖颈,装作无事发生那样撩开帷幔走到堂屋,从正在谈话的谢庭钰和李达身后绕过,平静地坐到谢庭钰的身旁,自顾自地端起碗筷用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