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她垂眸避开与他对视,目光落到裙摆的如意纹上,缓缓摇了下头,双肩随即放松下来。
  一旁的贾文萱更是惊讶,语调有些激动:“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谢庭钰:“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
  贾文萱有些沮丧,又试探性地问道:“那你只会喜欢这一个人吗?”
  谢庭钰稍稍停顿,抬眸看到贾文萱那张莹润娇怜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移开目光,低头继续上药,十分坦诚地回答:“不会。”
  贾文萱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笑起来:“嘁——谢大人可真是博爱。”
  谢庭钰只是笑。
  见棠惊雨手上的伤口已经重新处理好了,贾文萱将自己的手伸到谢庭钰眼前,说:“我的手也受伤了。既然谢大人如此博爱,也帮我处理一下吧。”
  谢庭钰看了看她那只白净的手。“你手上哪有受伤?”
  “你仔细瞧瞧不就有了。”
  谢庭钰叫来莲生。“你替三小姐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口。”
  莲生:“是。”
  见莲生走过来,贾文萱恼怒地站起来,扔下一句“不用了”,气咻咻地走了。
  莲生便自行离开了。
  谢庭钰起身坐到罗汉床,将棠惊雨松松地揽在怀里,温声问道:“为什么弄伤自己的手?”
  她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却是哭腔先至,浓重的酸涩感涌上鼻头,热泪灌满眼眶。
  她就这样哭将起来。
  谢庭钰将人抱到腿上紧紧搂着,轻抚她的后背,说:“怪我。没想到朝堂上的纷争会延伸到女眷的宴会,连累你受了委屈。那些个小姐夫人的话你听过就忘,不要放在心上,免得伤了身体,好不好?”
  棠惊雨双臂环抱着他的肩颈,脑袋趴到他的左肩上抽抽搭搭地说:“不好。我讨厌你。”
  “你喜欢我。”
  “我讨厌你。”
  “那我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
  谢庭钰叹息一声。“你是不喜欢我。因为你爱我爱得要命。”
  棠惊雨愣住一下才反应过来,骂道:“你不要脸!”
  *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屋檐下的雨帘似一片晶莹的珠帘。
  绯窗大开,潮湿的凉风灌入屋内,轻柔的帷幔鼓起又落下,飘飘荡荡。
  窗边置着一张酸枝木镂雕山水图罗汉床,床上有一张炕几,炕几上有棋盘、棋盅、茶杯、插着蕨草竹枝的白玉细颈瓶,还有一只羊角防风灯。
  火光在水汽氤氲的夜色里洇出澄黄润亮如雾般散开的光团,照着落在棋盘上的叶影来回晃动。
  棠惊雨盘腿坐在炕几前,懒懒地趴着炕沿,时而拿起白子,时而拿起黑子,“笃、笃、笃”地敲着棋盘上的叶影,像要压住影子不让它再动一下那样地落子。
  她的思绪在雨夜里四处漫游。
  忽然醒悟——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似这交织连绵又昏昏潮潮的黄梅雨。
  谢庭钰说他不会只喜欢一个人。
  但她,一辈子只会喜欢一个人。
  她这样如此厌恶与“人”产生联系的人,能够喜欢上一个人,已算奇迹。
  单是要确认“喜欢一个人”这件事,已经耗尽她所有的神思气力。
  没法再去喜欢多一个人。
  也没法再去喜欢另一个人。
  心中种种情愫,她都不会跟谢庭钰倾诉。
  坦诚——意味着要承担情感上的责任,要承接情感上的变化,要承受一切或好或坏的结果。
  何况,她一直弄不清,谢庭钰到底喜欢自己什么。
  美色?
  还是脾性?
  有没有可能是男子心中的胜负欲?
  她越是表现出不喜欢他的样子,他越是痴迷?
  一旦他知道她对他的情意,他会不会很快就厌烦腻味?
  人心实在难测。
  棠惊雨忆起上回为了反击何小姐的诬陷而支棱起来的圆滑世故,又咀嚼此番有感而发的情愁,突然觉得恶心。
  兜兜转转,她竟然又变回曾经那个最讨厌的自己。
  她随便落下一子,抬手抚摸油绿盈润的蕨草,深吸一口风雨里吹拂而来的草木芳香,沉闷的心情好了不少。
  她轻轻地说:“还是你们最好。”
  “蕤蕤,我回来了。”
  好似梦里的一句呓语。
  棠惊雨没搭腔。
  水晶珠帘撩开的声音,接着是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梦中的模糊感骤然变得真实起来。
  “叫你怎么不应?”谢庭钰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故意不理我是不是?坏东西。”
  “起来。”他将怔愣中的人从罗汉床上拉起来,“替我更衣。”
  棠惊雨连忙穿好靸鞋,被他牵着一道抚开帷幔,穿过月洞门,进入碧纱橱,来到屏风后的更衣小隔间。
  她从大衣柜中选了一套宽松舒适的常服,转过身,抬手熟练地给他宽衣解带。
  低低的说话声散在雨夜的风里——
  “玄之,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会忙到明天下午吗?”
  “我们高估了犯人的胆量,戌正刚过,那厮就来投案自首了。”
  “哦。”
  “你想我了是不是?”
  “没有。”
  “又骗我。”
  “臭无赖。”
  一个绵长的拥吻结束了这番漫无边际的对话。
  接着是神女会襄王,一场比屋外的黄梅雨还要缠绵激烈的云雨兴起。
  结束时还不想睡,二人收拾一番,回到刚才棠惊雨待着的隔间。
  “方才在做什么?喊你好几声都不理人。”
  “下棋。”
  走过来一瞧,谢庭钰蹙眉道:“你这下的是什么棋?乱七八糟,毫无章法。”
  棠惊雨:“跟风下的棋。”
  谢庭钰笑。“尽爱胡说八道。”
  棋盘两方的棋手各自落座,纷纷捻起棋盅里的一枚棋子。
  黑白棋子认真交战,纷乱的棋局渐渐恢复正常。
  谢庭钰想起一个事情,问道:“你有收到请帖吗?”
  “没有。”棠惊雨头也不抬。
  “一封都没有?”
  “一封都没有。”
  才怪。自避暑宴后,那些个小姐夫人们对棠惊雨十足好奇,飞来谢府的请帖跟雪片一样多。
  听李达说,那些请帖通通被她撕了扔进红泥炉去煮茶了。
  盛邀不应,关于她的恃宠而骄狂妄嚣张的流言很多,好似要逼她出府澄清一二。
  她却始终装聋作哑,窝在府里当鹌鹑。
  甚至有同僚经不住夫人的念叨,前来寻他探问,他只说她回来后遭了风寒,迟迟未愈,所以不便出门。
  从昭明山回来后,他累日忙碌,若不是那位同僚问起,他竟不了解还有这样的一回事。
  听她如此说,谢庭钰也不揭穿,轻笑两声。
  “胆小鬼。”是纵容的语气。
  棠惊雨娇嗔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她孑然一身,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怕。
  第36章
  大暑过后, 天气愈加炎热。
  东湖的荷花盛景最为出名,朝廷牵头在此处举办了一个荷花宴,既有皇族京官,也有商贾平民, 景况十足鼎盛热闹。
  采荷、折叶、戏鱼、乘舟、凫水等多项活动应有尽有, 各色应景的酒食果饮, 各式物件摊档恍如集市盛景。
  其中一艘画舫里,有两位官员饮酒谈笑——
  官员甲:“嘶,这谢少卿身边何时多了一个绝色佳人?”
  官员乙:“你刚回京没听说吧?也不晓得他是从何处得来的美人儿, 捧得跟掌上明珠一样, 这两三个月常见他带出来玩儿。不知得了多少人的红眼。”
  官员甲:“啧啧。你还别说,那女子跟寻常的庸脂水粉真是不一样,玉姿清艳,见之难忘, 怪不得让人眼红呢。”
  官员乙:“上回有一个不怕死的, 跟谢少卿提出要互换侍妾玩乐几日, 被他一脚踢断左腿, 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
  官员甲:“嘿, 感情热乎着的时候提这个, 那不是上赶着给人当沙袋吗?——你晓得山陵县的马大人吧?”
  官员乙:“晓得。”
  官员甲:“前几年马大人从青楼赎回一个红牌,起初那宠得——哎哟——就差让人住进眼珠子里了,结果, 不到两年就腻味了。这之后再谈一些……对吧, 哪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官员乙:“还是老兄见多识广啊。”
  官员甲:“咱们再耐心等一等, 说不定很快我们也能一撷芳香。”
  官员乙:“有理有理。”
  二人心领神会地畅快喝酒。
  雕栏画栋的画舫悠悠行驶在重重红荷碧叶间。
  忽然,画舫似撞到什么东西一样倾晃了一下。
  接着一句“哎呀,棠姑娘把贾小姐推下水了”的惊呼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