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棠惊雨尖叫着醒来,汨汨冷汗湿透周身寝衣。
  夜色昏昏。
  被吵醒的谢庭钰从床上坐起身,握住她的手臂试图宽慰她:“惊雨,是我。你做噩梦了,梦里都是假的。不要怕,不要怕,我在这里……”
  听到谢庭钰的声音,棠惊雨更为恐惧,尖叫着推开他的靠近与触碰。
  等到两粒安神丸下肚,她重新抱着药枕睡下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谢庭钰坐到床边看她。
  只见她脸色苍白,满是虚弱之相。
  她近来频频被噩梦惊醒,且一夜比一夜严重。
  王留青看过几回,都看不出什么具体缘由,只说一句“多半是心中烦闷”之类囫囵吞枣的话。
  他昨日休沐,难得空闲,便领着她去宫里参加六王妃举办的流水席。
  本来好好的,偏偏有个醉酒的不长眼的贵族子弟欲对她行不轨之事。
  那个不长眼没瞧见谢庭钰就在一旁,“美人儿”地笑喊着要扑过来的时候,被他一脚踹进湖里扑腾。
  彼时他将人揽进怀里时,见她也一切正常,哪知半夜里竟成了那般模样。
  棠惊雨这一病,什么肉桂、人参、雪莲、玉竹、蝉蜕等或名贵或寻常的药,吃了不知多少下去,竟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听闻她病了,起初飞来谢府的各样慰问信厚厚一叠,各式药材补品应有尽有。
  再过三四日,什么信封礼物都无了。
  说来也是,她只是谢庭钰身边的一个类似通房丫鬟身份的女子,又不是权臣谢庭钰本人。
  朝堂上的皇子之争愈演愈烈。
  谢庭钰到底与赵英祯交情深厚,即便他不想卷入朝堂纷争,也不可避免地卷进漩涡里,明里暗里地跟着斗起来。
  他倍感厌倦与疲乏。
  皇帝不知如何打算,立太子的诏书迟迟未下。
  或许是先太子因试图改革损害世家利益而被谋害,皇帝对于下一位太子之选谨之慎之。
  坐山观虎斗。被信任的和不被信任的权臣轮番被召进宫,谢庭钰便是其中之一。
  也因此,谢庭钰回府的时间少了许多。
  是日天晴。
  棠惊雨低头看着长案上已经插瓶完毕的错落松枝,又看了看四处散落的碎枝。
  轮到她自己的时候,竟然也是一样的。
  她将雪松林养的这样好,竟然也会想要请大家来看一看瞧一瞧,听听别人是如何惊羡她的雪松林真是非同寻常的油润精神。
  至于松枝会不会痛,高不高兴被剪下来插瓶,愿不愿意被人端出来观赏议论,她不介意,也感受不到。
  更听不到它们的说话声。
  自己也是如此,反过来,又要去苛责其他人。
  可是,这其中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松木毕竟是松木。
  活人毕竟是活人。
  思及此处,她骤然苦笑。
  她以往总希望自己是一株草一棵树,没有情绪,没有爱恨情仇。
  现在不一样了。
  躲在树林里当着这么久的草木,最终还是做回了人。
  是人,就要经受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之苦。
  是人,就有嗔痴贪妄。
  到了今天,棠惊雨才猛然间反应过来,自己变得贪心了。
  她对情欲爱念的索取,越来越不知满足。
  十分里,以往一分就够,现在给到八分,仍嫌不够。
  她觉得自己变得好恶心。
  做人就是会变恶心。
  再继续做人,她就得变得越来越恶心。
  谢庭钰难得回府,换了一身常服前去寻棠惊雨。
  她正抱着一只装着松枝的青瓷纸槌瓶站在廊下,仰头去看一棵已经在结果的李子树。
  夏日漫漫青李果,长廊阴阴抱瓶人。
  连日的苦闷与烦躁稍稍得到纾解,谢庭钰脸色温和地走过来,瞧着她的脸,蹙眉忧心道:“脸色还是这样苍白。你心里到底装着什么事情?是上回那个不长眼的让你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了?”
  “谢玄之,你看我,像不像周侍郎家的芍药?”她神情郁郁地转过头看他,“而你,像不像那日邀请宾客前来观赏芍药的主人?”
  谢庭钰顿时勃然大怒:“棠惊雨,你有完没完?都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拿我喜欢你比作你喜欢雪松是不是?你就是这样作践我对你的喜欢?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面对他的怒火,她表现得十分平静。
  “我之前问过你,带我出去的意图是什么?当时你说你也不明白。”她缓缓叹息一声,“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来告诉你,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吧。”
  第38章
  “你一向光风霁月, 怎么也没想到醉花楼一趟,竟让红粉骷髅缠上,从此痴迷床笫之欢。可惜,我并非你心中之选。起初, 你甚至耻于承认自己的情欲, 居然会落在一个出身地位如此低微的丫鬟身上。”
  说着, 棠惊雨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谢庭钰身上,接着往下说:“你教会我许多东西,犹如雕琢璞玉。现在再看着‘我’这件作品, 你是不是很满意?所以才会在纠结之后, 决定不再藏着掖着地把我带出去。
  “虽然你这个在所有人心目中的正人君子,也干出了金屋藏娇这样的下流事,但‘我’的容貌才情惊艳四座,加上你对众人面前对‘我’的温柔照顾, 反而无心插柳, 让大家对你这个人有了更全面, 不, 应该说是, 有了更好的认识。
  “当宴席里的男子用艳羡的目光落在你身上时, 你是不是很高兴?当女子用情意绵绵的目光望向你,期盼着被你温柔照顾的人是她自己的时候,你是不是相当满意?
  “你做好了带‘我’出去后会被世人指点嘲笑的准备, 没想到, 结果却出乎你意料的好。
  “于是, 你更想带‘我’出去显摆。
  “至于‘我’这件作品的意愿到底如何,在你看来,并不重要。”
  隐秘而幽暗的心思就这样被棠惊雨明晃晃地摆到台面上陈述, 谢庭钰顿时感到面部刺热。
  他恼怒道:“够了!你就是这样想我的?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拥有更多跟除夕那晚一样的快乐回忆。”
  棠惊雨笑出声。“何必呢。在我面前还要装吗。”
  “棠惊雨!”
  “我记得我表达过很多次‘不要’,你有听到吗?根本就不在意吧。”
  “我只是——”
  “其实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外面的人都知道我生病了。久病不起。你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病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死以后,你适当难过个一两月,表现自己的情深义重。到那时,什么世家贵女都会来抢你做夫婿的。”
  “你什么意思?”
  “你放我走吧。”
  谢庭钰顿然笑出声,冷冷地看她。“所以你说了这么一大堆,还是不想留在谢府,不想留在我身边,还是要去深山里当草木精怪,是吗?”
  “你做梦!”谢庭钰吼道,上前夺过她怀里的纸槌瓶,“砰”的一声将纸槌瓶砸到青石砖上。
  青瓷碎片摔得到处都是,清水洒出来,浸湿青石砖面,松枝躺在湿漉漉的砖面上,松针掉了一地。
  谢庭钰抓住她的手臂,目光死死地盯着她说:“别说这辈子,就算下辈子你变成一块石头藏到阴曹地府,躲到忘川河底,我都能把你捞出去,抓去投胎,再抓回我身边好好待着。”
  棠惊雨笑容戚戚,言辞略带哽咽:“你是不是庆幸过我出身不好,可以任你拿捏。”
  “既庆幸又憎恨。”都到这个地步,他没什么好隐瞒的。
  棠惊雨眼眶忽的泛红。“玄之,你娶我吧。”
  谢庭钰霎时间愣住,气势骤降,稍稍羞愧地避开她的目光。
  她一下就占了上风,轻松地将他推开。
  “你当然不愿意。大理寺少卿的正妻,怎能是一个对自己仕途毫无助力的女子?你甚至不敢纳我为妾。若是让人看到你如此宠爱妾室,谁家小姐还愿意嫁进来给你当妻子。”
  “是。我一早就同你说过——”
  愤怒且憎恨的情绪疯狂占据脑海,他伸出宽大而有力的手掌钳住她的下颌,迫使她高昂起头与自己对视。
  “你不过是一个我拿来当暖床工具的玩意儿,给你治病,吃好穿好,也是为了能让我在床上玩得更高兴。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来指摘我的不是?”
  棠惊雨要抓着他的手,踮起脚才能保证自己可以好好地呼吸。
  眼眶浮起温热的浅泪。
  她越发觉得自己恶心。
  以往他说这种话,她一点感觉都没有,至多敷衍地应和两句“您说的是”。
  现在再听,尽管心里清楚他这多半是气话,依然觉得手脚发麻,心脏似被生锈的刀一下一下地切割一样,一阵阵钝痛席卷全身。
  “哭什么?”她的眼泪滴到他的手背上,令他稍稍恢复些许理智,态度开始变软,语气也温和了一些,“现在知道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