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你这眼睛才不知道是怎么长的?还大理寺少卿呢。”她火大地去解束腰带,“我不试了。”
  “好啊。你不试我现在就去叫人把拢翠馆的雪松全砍了。”
  “谢庭钰!”
  …………
  屋里的喧闹透过半开的支摘窗传出来, 守在檐廊下的曹子宁与章平洲默契地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无可奈何。
  二人同时摇摇头——又来了。好无聊的争吵。
  本月初九。又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
  谢府来了一个特别的访客——贾文萱。
  谢庭钰闻言蹙眉,合上案件相关的手册,想了想,接着吩咐仆从将人请到会客厅。
  他大约能猜到贾文萱前来所为何事。
  贾家如今的境况可不太妙。
  贾文藏倒是个厉害人物,极有耐心,回京多日却始终悄无声息。
  没想到贾文藏这第一招,就是冲他来的。
  谢庭钰才踏进会客厅,贾文萱即刻放下手中的热茶,两眼亮晶晶地追到他面前,脆生生地喊:“谢庭钰——”
  谢庭钰稍稍愣住,退后一步,朝她友好地点了下头:“三小姐请坐。”
  “不用。”贾文萱双手背到身后,笑吟吟地看他,“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雪,我还要特地来见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庭钰温和地笑笑,略带警惕地看她,顺着她的话问道:“为什么?”
  她忽然娇羞起来,低头看向他衣摆下方那片翻涌的云浪银绣纹,嗓音含笑地回:“你之前重伤不醒时,我就跟娘亲说过,如果你能好起来,就同意让我嫁给你。如今……而且我大哥也答应了。”
  说着,她扬起一张双颊泛红的桃花脸,定定地望着谢庭钰,继续说:“我大哥都答应的话,贾家上下没人敢反对。你说过虽然喜欢我,但不接受入赘,如今没关系了,我可以嫁给你了。”
  谢庭钰目光震惊地看着贾文萱。
  是时,庭院深深风雪重,呼啸声冷锦衾寒。
  见谢庭钰半晌不吭声,贾文萱还以为他是太过高兴还没有反应过来,笑着去拉他的手,晃晃他的手臂,问:“你怎么不说话呀?”
  他叹然地笑出声,然后抬起右手捋下她的两只手,态度疏离地后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
  “三小姐,你真是有位好大哥。”他说。
  “谢庭钰,你什么意思?”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沉了下去,“你知道不用入赘就能娶到我,是一件多么有荣幸的事情吗?若不是你对我舍命相救,贾家根本不会这么便宜你。你现在是什么态度?”
  “我不会娶你的。”谢庭钰的语气尽量温和地说。
  贾文萱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惊愕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贾文藏能让你来,说明你是一点儿都不清楚这玉京发生了什么事情,贾家又出了什么事。”
  “你胡说。贾家能出什么事。”
  “贾年丰之所以冒死绑架你,是因为他身上背着凉州军饷贪污案里的两条人命,由于怀阳铁矿矿场出事而跟着东窗事发,他想寻求你爹的庇护,结果这次,他被你爹放弃了。故此他才怀恨在心,要用你的命来威胁你爹。”
  “我爹不庇护他是对的。他一个远方亲戚,犯下这么大的事情,还想连累我们贾家吗?”
  谢庭钰静静地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贾文萱。她在说“我们贾家”的时候,完全没有把贾年丰放入其中。
  谢:“你真以为,你爹跟贪污案和矿场没有关系?”
  贾:“我知道我爹位高权重,京中想拉他下马的人不在少数,可我没想到你一个大理寺少卿,竟然也和他们一样龌龊!”
  谢:“你大哥在汨罗治水三年,引洪分流的工程还差一成就能竣工。如此大的功劳,说放弃就放弃,匆匆赶回玉京,你说是为了什么?”
  贾:“你如今不仅要将脏水泼到我爹身上,还要污蔑我大哥?”
  谢:“因为你们贾家,跟先太子一案有关。他放弃玉京的锦绣前程,苦心劳力去汨罗治水,就是为了今天。为了保全你们贾家。”
  “你胡说!”贾文萱大叫,眼眶泛红地望着谢庭钰。
  其实她对一些事情有过疑问,又觉得凭借贾家在玉京的势力和父兄的实力,什么大风大浪都能轻而易举地挺过去。
  她不相信根系深厚的贾家,会这么容易就垮下来。
  但面对谢庭钰接二连三的话,她还是感到了慌张,心中思绪万千,能说出口的,也还是一句“你胡说”。
  泪眼朦胧间,她看着眼前这位丰神俊朗的郎君,心中依然割舍不下,上前一步,语气带了点恳求:“贾家不会这么容易倒的。而且这些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了,那跟我要嫁给你,其实关系不大的。”
  “三小姐,如果你不是贾家的三小姐,”谢庭钰的语气很淡,甚至带着一点冷意,“而是那些死去的矿工的女儿,又或者是永宁郡主,你会希望我怎么做?”
  永宁郡主是先太子的遗女。当年她的父亲与两位弟弟皆死于马车突然失控坠崖而亡,母亲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不久后跟着离世,她深受打击,不顾圣上反对,执意削发为尼,青灯古佛度过余生。
  贾文萱怔怔地后退一步,跟谢庭钰拉开距离,惶惶然地说:“我又不是她们。也不会变成她们。我一直都会是贾家的三小姐贾文萱。”
  在他康复的消息传出来之前,贾文萱一直在佛堂吃素祈求他能好起来,这样自己就能嫁给他了。
  因此,她这段时间对“要跟他成亲”一事有些执着。
  当下即便知晓诸多内情,她依然轻声地问他:“那如果……我不是贾家的人,你会娶我吗?”
  谢庭钰愣了一下,接着避开她的目光。
  “那棠惊雨呢?!”贾文萱大声叫起来,“为什么她可以?!为什么她能留在你的身边?为什么你能对她这样无权无势的人这么好?”
  谢庭钰沉默了两息,随即说:“时候不早了,三小姐请回吧。”
  “最后一个问题——”贾文萱定定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公门中人,职责在身。”
  “所以那天不管换作任何人,你都会舍命相救?”
  “是。”
  应是雪层积得有些厚了,屋外传来什么塌陷下去的声音。
  贾文萱顶着呼啸的风雪,阔步回到马车,要立刻返回贾府。
  听着咕噜咕噜的木轮转动声,贾文萱冷静了不少。
  终于想明白谢庭钰起初那句说她“真是有个好大哥”是什么意思。
  这些话,如果是贾文藏对她说,她只会认为大哥是不同意她嫁给谢庭钰,故此,残忍地要她亲耳去听谢庭钰亲口说。教她再也不要对谢庭钰抱有任何的幻想。
  而她满脸泪痕地从谢府离开,又从另一个角度证明:谢庭钰刚正不阿,不听贾家之人的任何求情。
  一个两个,各藏心思。
  “这么快就回来了?”候在前厅的贾文藏叫住贾文萱,“与谢大人聊得如何?”
  贾文萱顿住脚步,看着明知故问的大哥,不知为何,骤然想起谢庭钰那句“如果你是死去的矿工的女儿或是永宁郡主,你会希望我怎么做”的话。
  “哥哥,你去汨罗治水,究竟是为了贾家,还是为了汨罗的百姓?”
  听着妹妹的问话,贾文藏突然笑了几声,然后说:“你真是相中了一位好郎君。可惜,神女有意,襄王无情。待明年开春,你就与户部的张胧明张大人成亲。两家已经交换庚帖了。”
  贾文萱的脑子突然“轰——”的一下全然空白。她大叫道:“我不嫁!”
  贾文藏冷冷道:“你不嫁,就让你的三表妹继承你的名字和身份嫁过去。而你,则剔除‘贾’姓,一辈子关在后院不得外出。”
  说着,贾文藏上前一步,低声在宛如石像的妹妹耳边隐隐威胁道:“你以为当年你那二堂兄,是如何疯的?不听话的人,就是这种下场。”
  贾文萱双膝一软,直直跌坐冰冷的青石砖上。
  她突然觉得大哥好陌生,这个家好陌生。
  而在另一边的谢府。
  贾文萱离开后,谢庭钰的心中腾升起一股奇异的愁绪。
  下次二人再相见,或许就是仇敌了。
  好似失去了一个关系亲近的好友一般,望着屋外广而密的雪片,他长长地叹息一声。
  在拢翠馆寻到棠惊雨时,她正坐在长案前,凝神静气地对着案面上一只斗大的汝窑花囊,思考着如何将手边剪切下来的松竹柏蕨草等植物插放上去。
  说来也是离奇,回回只要见到她,什么愁绪哀苦都会瞬间随风散去。
  谢庭钰走过去,挨着她坐到榻上,从她的身后伸手轻轻拥住她,脸颊贴着她的肩背。
  棠惊雨拿起一根手指粗细的松枝修剪,边问:“你心情不好?”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