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过采用观察法的局限正在于,研究者处于被动地位,而在真正需要观察的特殊场景,研究者往往无法在场。就像现在宋明栖和周羚一门之隔,他找不到理由进去,只能被动地等待对方的行动。
  他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此时更透彻理解这一犯罪心理学的金科玉律。
  他别无他法地又偷窥了一会,直到发觉有脚步声停留在背后,他猛然回过身。
  “先生,您需要帮助吗?”服务生狐疑地盯着他。
  宋明栖匆匆戴好墨镜,故作镇定地朝对方摆了摆手:“没事,我找错地方了。”
  不待人回应,他急忙朝楼下走去,钻进汽车里。
  可就在他最需要逃离现场的时候,他的爱车竟然离谱地坏了。
  其实前两天就有征兆,发动机的响声不太正常,但宋明栖忙于工作,选择了忽视,现在悔之晚矣。
  宋明栖一边拨打拖车电话,一边看了一眼手表,估摸着周羚的聚会没有一个小时应该不会结束,他还是有充足的时间离开这里。
  可没想到一刻钟后,他还是和提前离场的周羚打了个照面。
  蝉鸣大作,四目相对,想当做没看到都不行。周羚除了目光定了一瞬,表情没什么变化,看上去并不想主动打招呼,也或许是觉得维修工和业主在小区之外就应该是陌生人的关系。但显然宋明栖并不这样认为。
  “这么巧。”他硬着头皮寒暄,尽力扮演一个平易近人的业主,“你怎么在这里?”
  周羚言简意赅:“同乡会,吃饭。”
  宋明栖不以为意,拍了下引擎盖:“噢家里聚餐,我来买酒,结果车坏了。”
  出来买酒会穿衬衣西裤?鉴于宋明栖有说谎的“前科”,周羚两手插兜歪了歪头,视线从对方沾有马克笔油墨的手指上掠过,表情看上去说不好到底信没信。
  宋明栖只好讲:“这次是真坏了。”
  不知道是哪个字令人忍俊不禁,周羚很浅地勾了下嘴角。
  “报修了?”
  “打不着火。”宋明栖又一次看时间,“拖车还得二十分钟到。”
  尽管已经是夜晚,在室外等待仍然像蒸桑拿,他被树下积蓄的热气熏得有些睁不开眼,不时扯动衣领获得一点流动的空气,锁骨从领口边沿露出来。
  周羚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走过来,倾身向前时宋明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不知道周羚按到车头哪里,引擎盖自动弹起一条缝隙,小臂紧绷,用力往上一抬,直接露出了精密复杂的五脏六腑。
  周羚俯身查看,宋明栖洁癖发作,抬手拦了一下:“你衣服蹭脏了。”
  周羚也不讲究,拽起衣摆顺着肩膀往上提,再往肩头一搭,宋明栖的视线还没准备好放在哪里,包裹在背心中的健硕肌肉就蛮横地撞进了眼帘。
  这种充满力量的身材就算放到卢浮宫众多雕塑中,也是引人瞩目的存在,宋明栖默默垂下视线,努力将注意力也放在车辆的内部构造上。
  周羚不时倾身越过宋明栖查看发动机的另一侧,那条银色的细链不时摆荡,直起身时又会紧贴在两块胸肌的中间。宋明栖的目光不时扫过去,但总是看不清楚吊坠,也不知道是不是引擎盖过热,反正宋明栖感觉越来越热了。
  过了一会,周羚用指节分明的手指向里探了几处:“工具箱有吗?”
  宋明栖快步到后备箱取来工具,周羚接过去捣鼓了一会,拧开两个螺丝,宋明栖完全搞不清对方在修什么,只觉得鼓起的肱二头和紧绷的背肌简直要把他顶开了。
  不多时周羚直起身:“断缸了,可能是积碳。现在再点火看看。”
  宋明栖回到车里启动汽车,果然好了。
  “还是要去店里修,但开过去没问题。”周羚把引擎盖合好,“有纸吗?”
  宋明栖递过来几张抽纸,周羚把螺丝刀擦干净放回去,又用那张纸揩手,发动机把手指染得黢黑,没有水擦不干净,只好又作罢。
  晚上十点夜生活开场,树上挂着的成串小灯突然点亮,宋明栖看到周羚眼底映出几点微光,好像比平日戴鸭舌帽、穿工装来维修的样子要生动不少。
  “多少钱?”他攥着手机从车里探出头。
  “现在不是工作时间。”
  周羚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厌烦,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掉了。
  宋明栖一直觉得,钱能解决大多数问题。
  在他小的时候,当他看到别人除了校服以外还有各式各样的衣服,他在饭桌上和父亲聊到这件事,宋盛成会问“多少钱”;
  当他骄傲地同他父亲标榜自己又考年级第一时,宋盛成还是会问“要什么,多少钱”。
  宋盛成最常展示的是他的钱夹,最少展示的是他的内心。
  其实宋盛成明白宋明栖并不是想要钱,只是他既不想表现得漠不关心,也说不出“明仔真棒”之类感情充沛的话语。他受到的男性教育让他变成一个情绪从不外露的人,并且他坚信溺爱使人落后。总之对于这类摆不平的情况,他认为钱起到了恰如其分的作用。
  当然,如果宋明栖的母亲还在,她会扮演好这个更加柔软的角色,绝不会像他这样冷硬蹩脚,他们该是多么父严母慈的一家三口。
  可是没有如果,而且看起来宋明栖已经很好地接受了这个模式,以至于他不明白周羚明明看起来非常缺钱,可为什么不吃这套。
  周五汽车终于维修完毕,4s店通知取车。宋明栖在店里例行检查后启动汽车,他打算去一趟超市,顺路去邮局寄信。
  刚走到邮筒边,窗口的服务人员探出头来,遥遥喊了一声:“宋老师,直接给我吧,不用塞邮筒了!”
  今天值班的是尤菲,算是熟人,宋明栖经常在她这里订购限定版本的收藏邮票。
  宋明栖朝她点了点头走过去,将信件递进一小扇窗口。
  尤菲接过握了一下,感觉比上一封又要更厚一点,她低头看了一眼信封:“吴关……还是寄到监狱啊?”
  “嗯。”
  干这一行久了,寄到监狱也好,医院也罢,各有各的难言之隐,尤菲不打听别人的隐私。只是宋明栖五年如一日,有这种毅力干什么都会成功吧。
  “如果什么时候收到回信了,我一定第一时间给您送过去。”
  虽然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但宋明栖还是笑着扶了扶眼镜:“谢谢。”
  “对了。”尤菲避了避周围的同事,托着腮小声说,“我最近新认识了一个朋友,刚搬来我家楼下……”
  宋明栖立刻会意:“男朋友?”
  “哎呀,还不是呢。”尤菲不好意思地说,“正在了解,人蛮老实的,但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宋老师,您是不是研究心理学的?有机会您给把把关。”
  大部分人认为心理学在生活中最广泛的应用场景,一个是治疗抑郁、缓解压力,另一个就是攻略对象,看清谎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不过如果想对一个人有更科学的认知,最好还是让他去做心理评估测试,比如mmpi、hamd或者hama,都会比短暂的接触来得准确。
  要是往前倒个几年,他一定会这样答复,只不过如今的宋明栖已经明白大部分人要的是算命,而非科学。
  他早已掌握不扫兴的回答方式:“好啊,没问题。”
  回家的交通一路通畅,进车库时路过物业办公室,好巧不巧看到周羚和几个工友并排蹲在外头的台阶上扒拉盒饭。
  最刺目的是,他的鼻梁又紫了一块,宋明栖才恍然想起他忙得昏了头,昨天是星期四。
  宋明栖故意将车停在他面前,摘下墨镜开门下车。
  “没想到你连车都会修,确实是积碳,油门拉线也有一点问题。”
  这种热情的当众盛赞,像一块石子落入湖中,立刻引起一众连锁反应。其他几个维修工神情微妙地看了一眼周羚,又好笑般地交换眼神,纷纷合上盖子站起来走开。
  很快台阶上只留下置若罔闻的周羚,只是一味埋头吃饭。
  他一侧的腮被食物充满,盒饭里只有清汤寡水的包菜和豆角肉丝,但他吃得很野蛮,狼吞虎咽的那种吃法,以至于给人一种非常好吃的错觉。
  长久的无视令宋明栖感觉很没面子,他不太高兴地改变了话风,“但你蹲在这有点挡住入口了。”
  事实上周羚所在的位置很偏,丝毫不影响进出,不过面对宋明栖的吹毛求疵和没事找事,周羚看了他一眼,还是选择忍让,又向旁边挪动了一小段距离。
  过程中脖颈上的项链从稍低的领口滑落出来,宋明栖发现,那竟然是一小块吉他拨片。
  “为什么不进屋里吃?”宋明栖问。
  “我不是物业中心的人,只能在外面吃。”
  “对了,那天忘记问,镇流器是在哪买的?家属楼对面的五金商城吗?”
  周羚速度慢下来,饭菜冷了,泛起油花,令人生厌,他将盒盖草草盖上了。